魯迅雜文《隱士》原文與賞析
隱士,歷來算是一個(gè)美名。但有時(shí)也當(dāng)作一個(gè)笑柄。最顯著的,則有刺陳眉公的“翩然一只云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詩,至今也還有人提及。我以為這是一種誤解。因?yàn)橐环矫妫恰白砸曁摺保谑莿e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 “不宣”,從此口舌也多起來了。
非隱士的心目中的隱士,是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這種人物,世間是不會(huì)知道的。一到掛上隱士的招牌,則即使他并不“飛去飛來”,也一定難免有些表白,張揚(yáng);或是他的幫閑們的開鑼喝道——隱士家里也會(huì)有幫閑,說起來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shí)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閑的,這叫作“啃招牌邊”。這一點(diǎn),也頗為非隱士的人們所詬病,以為隱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則隱士之闊綽可想了。其實(shí)這也是一種“求之太高”的誤解,和硬要有名的隱士,老死山林中者相同。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jīng)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歲”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又那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閑暇?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名“田園詩人”,自然,他并不辦期刊,也趕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漢晉時(shí)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給主人種地,營商的,正是生財(cái)器具。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有些生財(cái)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邊餓死了。
所以我們倘要看看隱君子風(fēng),實(shí)際上也只能看看這樣的隱君子,真的“隱君子”是沒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棟,但我們可能找出樵夫漁父的著作來?他們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魚。至于那些文士詩翁,自稱什么釣徒樵子的,倒大抵是悠游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嘗捏過釣竿或斧頭柄。要在他們身上賞鑒隱逸氣,我敢說,這只能怪自己胡涂。
登仕,是噉飯之道,歸隱,也是噉飯之道。假使無法噉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飛去飛來”,正是因?yàn)橐半[”,也就是因?yàn)橐獓n飯; 肩出 “隱士”的招牌來,掛在“城市山林”里,這就正是所謂“隱”,也就是噉飯之道。幫閑們或開鑼,或喝道,那是因?yàn)樽约哼€不配“隱”,所以只好揩一點(diǎn) “隱”油,其實(shí)也還不外乎噉飯之道。漢唐以來,實(shí)際上是入仕并不算鄙,隱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窮,必須欲“隱”而不得,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唐末有一位詩人左偃,自述他悲慘的境遇道:“謀隱謀官兩無成”,是用七個(gè)字道破了所謂 “隱”的秘密的。
“謀隱”無成,才是淪落,可見“隱”總和享福有些相關(guān),至少是不必十分掙扎謀生,頗有悠閑的余裕。但贊頌悠閑,鼓吹煙茗,卻又是掙扎之一種,不過掙扎得隱藏一些。雖“隱”,也仍然要噉飯,所以招牌還是要油漆,要保護(hù)的。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茍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伙的,則雖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yuǎn)勝于宇宙之滅亡者,也就為了這緣故。其實(shí)連和蒼蠅也何嘗有什么相關(guān)。
明白這一點(diǎn),對于所謂“隱士”也就毫不詫異了,心照不宣,彼此都省事。
一月二十五日。
【析】 魯迅寫此文時(shí),正是當(dāng)時(shí)周作人躲進(jìn)苦雨齋過“隱士”生活時(shí)期。他的《五十自壽詩》就是生活的寫照。詩中說: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閑末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世上真有周作人所謂的那種隱士嗎? 魯迅從明代假隱士陳眉公的一則笑話說起。從中他悟到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隱士有真假之分。真隱士是有的,他們“是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這些人“是無法看到的”,他們是隱士,又是真正的樵夫和漁夫,既沒有著作問世,又名不見經(jīng)傳,但這樣的人,世人又不承認(rèn)他,所以自古以來就不易見到真正的隱士,更多的卻是那些自我標(biāo)榜為隱士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如蔣士銓諷刺陳眉公所寫的 “翩然一只云中鶴,飛去飛來宰 相衙”那樣的假隱士,魯迅又舉陶淵明為例說,他之所以能夠“隱”,是因?yàn)樗挥萆?jì),他有奴才為他服務(wù),為他種地營商,否則“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邊餓死了”。至于他們?yōu)槭裁匆蚱痣[士旗號呢?魯迅為我們揭示出其中奧秘,他們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登上仕途或受到重用。如果僅僅是為吃飯也無可非議。 如魯迅說: “登仕, 是噉飯之道, 歸隱, 也是口敢飯之道。假使無法噉飯,那就連 ‘隱’ 也隱不成了。”魯迅說唐人左偃的“謀隱謀官兩無成”詩句就道破了所謂“隱”的秘密。認(rèn)為他講了老實(shí)話。但假隱士之特別可惡是因?yàn)樗麄兠髅魇窍胪ㄟ^這種方式達(dá)到吃好飯、過好日子的目的,但卻標(biāo)榜清高,以示他們與俗人有別。他們是地道的偽君子,這就“自視太高”了。可見,隱士之可惡就在于他的假,“終南捷徑” 和 “山中宰相”是諷刺假隱士的成語,而孔稚圭的《北山移文》更是諷刺假隱士的不朽之作。文中揭露了周颙的“身在江湖之上,心居魏闕之下”的虛偽面貌。不僅世人看不起他,就連那北山神靈也對他不齒,不愿讓他通過:“宜扃岫幌,掩云關(guān),斂輕霧,藏鳴湍,截來轅于谷口,杜妄轡于郊端。于是叢條瞋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請徊俗士駕,為君謝逋客。” 當(dāng)代的假隱士比之古代隱士,他們更為惡劣。“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聽到有議論他和他們一伙的,則“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yuǎn)勝于宇宙之滅亡者。”他們的招牌是要不斷油漆的,是“要保護(hù)的”,為維護(hù)他們的招牌,比起他們的前輩來更顯得富于心機(jī)。不僅如此,他們還有眾多的“啃招牌邊者”為他們“鳴鑼開道”。隱士得到實(shí)惠,他們也可得些唾余。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發(fā)表后,唱和者大有人在。因此,對這些假隱士就要給予無情的揭露。
在此文中,魯迅采取了先退后進(jìn)的方式“撕破”假隱士所戴的面紗。所謂“先退”,即承認(rèn)假隱士們也要吃飯,象周作人還要喝上“苦茶”,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不必十分掙扎謀生,頗有悠閑的余裕”也可見諒,不必對之“求之太高”,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然而他們卻偏偏“自視太高”,把假說成真,丑說成美,成為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只有當(dāng)丑力求炫其為美的時(shí)候,那時(shí)丑才變成了滑稽”①時(shí)刻,魯迅才予以無情的揭露。就像當(dāng)年魯迅揭露現(xiàn)代評論派正人君子時(shí)說的:“倘有戴著假面,以導(dǎo)師自居,就得叫他除下來,否則,便將它撕下來,……撕得鮮血淋漓,臭架子打得粉碎。”②他們的清高也就成了小丑般的滑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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