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仲長統文《理亂篇》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豪杰之當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無天下之分,故戰爭者競起焉。于斯之時,并偽假天威,矯據方國,擁甲兵,與我角才智,程勇力,與我競雌雄,不知去就,疑誤天下,蓋不可數也。角知者皆窮,角力者皆負,形不堪復伉,勢不足復校,乃始羈首系頸,就我之銜紲耳。夫或曾為我之尊長矣,或曾與我為等儕矣,或曾臣虜我矣,或曾執囚我矣。彼之蔚蔚,皆匈詈腹詛,幸我之不成,而以奮其前志,詎肯用此為終死之分邪?
及繼體之時,民心定矣。普天之下,賴我而得生育,由我而得富貴,安居樂業,長養子孫。天下晏然,皆歸心于我矣。豪杰之心既絕,士民之志已定,貴有常家,尊在一人。當此之時,雖下愚之才居之,猶能使恩同天地,威侔鬼神,暴風疾霆,不足以方其怒;陽春時雨,不足以喻其澤;周、孔數千,無所復角其圣;賁、育百萬,無所復奮其勇矣。
彼后嗣之愚主,見天下莫敢與之違,自謂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騁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惡。目極角觝之觀,耳窮鄭、衛之聲;入則耽于婦人,出則馳于田獵;荒廢庶政,棄亡人物;澶漫彌流,無所底極。信任親愛者,盡佞諂容說之人也;寵貴隆豐者,盡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餓狼守庖廚,饑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無聊,禍亂并起,中國擾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為我哺乳之子孫者,今盡是我飲血之寇仇也。至于運徙勢去,猶不覺悟者,豈非富貴生不仁,沉溺致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代,政亂從此周復,天道常然之大數也。又政之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賢愚之分,以開盛衰之數也。日不如古,彌以遠甚,豈不然邪?
漢興以來,相與同為編戶齊民,而以財力相君長者,世無數焉。而清潔之士,徒自苦於茨棘之間,無所益損于風俗也。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船車賈販,周于四方;廢居積貯,滿于都城。琦賂寶貨,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綺室;倡謳伎樂,列乎深堂。賓客待見而不敢去,車騎交錯而不敢進。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敗而不可飲。睇盼則人從其目之所視,喜怒則人隨其心之所慮。此皆公侯之廣樂,君長之厚實也。茍運智詐者,則得之焉;茍能得之者,人不以為罪焉。源發而橫流,路開而四通矣。求士之舍榮樂而居窮苦,棄放逸而赴束縛,夫誰肯為之者邪?
夫亂世長而化世短。亂世則小人貴寵,君子困賤。當君子困賤之時,跼高天,蹐厚地,猶恐有鎮壓之禍也。逮至清世,則復入于矯枉過正之檢。老者耄矣,不能及寬饒之俗;少者方壯,將復困於衰亂之時。是使奸人擅無窮之福利,而善士掛不赦之罪辜。茍目能辯色,耳能辯聲,口能辯味,體能辯寒溫者,將皆以修潔為諱惡,設智巧以避之焉,況肯有安而樂之者邪? 斯下世人主一切之愆也。
昔春秋之時,周氏之亂世也。逮乎戰國,則又甚矣。秦政乘并兼之勢,放虎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漢用兵之苦,甚于戰國之時也。漢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亂,計其殘夷滅亡之數,又復倍乎秦、項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絕而無民者,不可勝數,此則又甚于亡新之時也。悲夫! 不及五百年,大難三起,中間之亂,尚不數焉。變而彌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于盡矣。嗟乎! 不知來世圣人救此之道,將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窮此之數,欲何至邪?
(據王先謙《后漢書集解》本)
作者仲長統生活于東漢末年,性格狂放不羈,敢于直言,不拘小節,時人謂之“狂生”。因有奇才被尚書荀彧舉為尚書郎,后參與曹操軍事。據《后漢書》本傳記載,仲長統“每論說古今及時俗行事,恒發憤嘆息,因著論名曰《昌言》,凡三十四篇,十余萬言”。他是一個憂國憂民憤世傷亂的有識之士。昌言,有善言、直言的意思,《尚書·大禹謨》中載有“禹拜昌言,曰:‘俞’?!惫耪Z也有“昌言無忌”的說法。《昌言》內容都是暴露和批判當時不合理的社會現實。《理亂》、《損益》、《法誡》等都是其中的重要篇章,而《理亂》尤為突出。
《理亂》本題為《治亂》,《說文》:“理,治玉也。”唐人為了避高宗(李治)諱,才改“治”為“理”。文章論述了治世與亂世產生的根源,揭示了治世與亂世轉化循環的規律,指出治世是那些開國君主憑才智勇力艱苦斗爭而來,后嗣君主荒淫邪侈則是導致亂世亡國的根源,并由此開始了治亂的歷史循環。作者在文中尖銳地揭露和抨擊了時下統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腐敗隨落的社會風氣,表現了對這不可收拾的亂世的深深的憂慮,深刻地預見了東漢王朝不可挽救的滅亡命運。
本文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作者大膽暴露、強烈譴責了統治階級腐化隨落驕奢淫侈的生活和對人民敲骨吸髓似的剝削壓榨。尤其是“彼后嗣之愚主”一段,可以作為聲討歷代昏庸帝王的檄文來讀。作者先用“奔其私嗜,騁其邪欲”八個字,活脫脫畫出了那昏庸帝王置國事于不顧,毫無顧忌恣意縱欲,尤其是那“奔”、“騁”、“私”、“邪”幾個字,飽含了作者的激憤之情和批判精神。再用“君臣宣淫,上下同惡”,說明上行下效,整個上流社會全面腐化。又從目、耳、入、出、政務、用人諸方面具體寫潰瘍之廣,用“澶漫彌流,無所底極”揭示隨落之深。于是,朝政昏庸,奸邪小人得勢,裙帶卵翼受寵,“餓狼”、“饑虎”相聚一堂。這就必然加重人民的負擔,加劇對人民的壓榨?!八熘涟咎煜轮?,斫生人之骨髓”。結果必然導致亡國之禍,“怨毒無聊,禍亂并起,中國擾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由此,作者得出結論:“富貴生不仁,沉溺致愚疾。”并由此總結出“存亡以之迭代,政亂從此周復”。作者又進行了由因及果的合乎邏輯的逐層推論和理性的思考批判,這就比西漢枚乘的《七發》更具有理性思辯的色彩,因而也更具有批判的力量。
文章回避了對當今君主的正面抨擊,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后嗣愚主。在論述當時之亂時又只是揭露豪富們的罪惡行徑,同時把責任推給已故的君主們。但是,現世的腐敗,帝王的墮落,都是客觀的存在,有意回避,反而欲蓋彌彰,更激起讀者的思考。
強烈的批判精神表現了作者憤世傷時,憎惡昏庸君主,痛恨豪門富戶,同情人民,向往清明政治。
與強烈的批判精神同時存在的是籠罩全文的悲觀情緒。比如,認為世風日下,無法挽救;人人追求榮樂放逸,無清廉之士可尋;無論亂世、治世,君子都無補于世。還有篇末兩句,也充滿了無可奈可的悲哀。這一方面是黑暗社會現實的客觀反映,表明了東漢王朝氣數已盡,末日已到,說明作者具有一定的政治頭腦;另一方面也說明作者限于時代,不可能具有先進的世界觀,不能正確地解釋世界,揭示封建朝代更替的根本原因。
本文層次清晰,重點突出。以古今的治亂為論題,但并非泛論治與亂,而是緊扣當今亂世展開論述。談古道今,說治論亂是為了論亂。第一部分,以時間為序從開國君主創業艱難說起,進而說到繼位之初天下大治,最后論說后世愚主荒淫誤國,從而形成了治亂循環。這里主要是論述治世與亂世形成和轉化的規律,重點論述亂世形成的原因。第二部分,論述漢以來世風日下的現狀,雖未點出“亂世”二字,但所列現象與上一段明呼暗應,顯而易見,當今已成亂世。這是論述當今亂世的現狀。第三部分論述今之亂世不可挽救的滅亡命運。先從理論上論證治世短而亂世長,再用歷史上幾次大亂來類比,進而深刻地洞察了東漢王朝的滅亡命運。再換個角度分析還會發現,文章第一部分論述荒淫邪侈必然亡國,第二部分論述當今荒淫邪侈的現實,第三部分論述當今亂世必亡。這實際上是一個很完整、嚴密的演繹三段論。所以,層次的清晰是與內在邏輯的嚴密緊密相聯的。
本文采用第一人稱論述的方法也值得稱道。論述者以第一人稱出現,似乎在以一個開國先帝的口吻說話,造成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和論述時特有的便利。批判愚君,抨擊時弊,憂憤慨嘆,質疑詰難,都可以無所顧忌,痛快淋漓。再有,以第一人稱展開論述,筆法更為自由,行文更為活潑,又縮短了作者和讀者的距離,使讀者有親切感。本意是論說,卻采用敘事文的格局,說古論今,敘論結合。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采用賦體文的語言鋪陳排比,文辭整飾,氣勢充暢,抨擊豪富一段尤為突出。從房屋、膏田、奴婢、隨從、船車、倉庫、珍寶、牲畜、童妾、倡伎、賓客、佳肴、美酒、威勢十四方面大肆鋪陳,極寫統治階級腐朽墮落,如連珠炮發,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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