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起死》原文與賞析
(一大片荒地。處處有些土岡,最高的不過六七尺。沒有樹木。遍地都是雜亂的蓬草;草間有一條人馬踏成的路徑。離路不遠,有一個水溜。遠處望見房屋。)
莊子—— (黑瘦面皮,花白的絡腮胡子,道冠,布袍,拿著馬鞭,上。)出門沒有水喝,一下子就覺得口渴??诳士刹皇峭嬉鈨貉剑娌蝗缁癁楹?墒沁@里也沒有花兒呀,……哦,海子在這里了,運氣,運氣!(他跑到水溜旁邊,撥開浮萍,用手掬起水來,喝了十幾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著,向四處看,)阿呀!一個髑髏。這是怎的?(用馬鞭在蓬草間撥了一撥,敲著,說:)
您是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失掉地盤,吃著板刀,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鬧得一榻胡涂,對不起父母妻子,成了這樣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嗎?(橐橐橐!) 還是您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年紀老了,活該死掉,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唉,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戲了。那里會回答。好在離楚國已經不遠,用不著忙,還是請司命大神復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談談閑天,再給他重回家鄉,骨肉團聚罷。(放下馬鞭,朝著東方,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
(一陣陰風,許多蓬頭的,禿頭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現。)
鬼魂——莊周,你這胡涂蟲!花白了胡子,還是想不通。死了沒有四季,也沒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沒有這么輕松。還是莫管閑事罷,快到楚國去干你自家的運動。……
莊子——你們才是胡涂鬼,死了也還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達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們小鬼的運動。
鬼魂——那么,就給你當場出丑……
莊子——楚王的圣旨在我頭上,更不怕你們小鬼的起哄! (又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秦褚衛,姜沈韓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敕! 敕! 敕!
(一陣清風,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絡腮胡子,手執馬鞭,在東方的朦朧中出現。鬼魂全都隱去。)
司命——莊周,你找我,又要鬧什么玩意兒了?喝夠了水,不安分起來了嗎?
莊子——臣是見楚王去的,路經此地,看見一個空髑髏,卻還存著頭樣子。該有父母妻子的罷,死在這里了,真是嗚呼哀哉,可憐得很。所以懇請大神復他的形,還他的肉,給他活轉來,好回家鄉去。
司命——哈哈!這也不是真心話,你是肚子還沒飽就找閑事做。認真不像認真,玩耍又不像玩耍。還是走你的路罷,不要和我來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我也礙難隨便安排。
莊子——大神錯矣。其實那里有什么死生。我莊周曾經做夢變了蝴蝶,是一只飄飄蕩蕩的蝴蝶,醒來成了莊周,是一個忙忙碌碌的莊周。究竟是莊周做夢變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了莊周呢,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弄明白。這樣看來,又安知道這髑髏不是現在正活著,所謂活了轉來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請大神隨隨便便,通融一點罷,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 (微笑,)你也還是能說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給你試試罷。
(司命用馬鞭向蓬中一指。同時消失了,所指的地方,發出一道火光,跳起一個漢子來。)
漢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體格高大,紫色臉,像是鄉下人,全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用拳頭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見了莊子,) 噲?
莊子——噲?(微笑著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漢子——唉唉,睡著了,你是怎么的?(向兩邊看,叫了起來)阿呀,我的包裹和傘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 阿呀呀,我的衣服呢? (蹲了下去。)
莊子——你靜一靜,不要著慌罷。你是剛剛活過來的。你的東西,我看是早已爛掉,或者給人拾去了。
漢子——你說什么?
莊子——我且問你: 你姓甚名誰,那里人?
漢子——我是楊家莊的楊大呀。學名叫必恭。
莊子——那么,你到這里是來干什么的呢?
漢子——探親去的呀,不提防在這里睡著了。(著急起來,) 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傘子呢?
莊子——你靜一靜,不要著慌罷——我且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的人?
漢子—— (詫異,)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時候的人”? ……我的衣服呢? ……
莊子——嘖嘖,你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兒——專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個澈底的利己主義者。你這“人”尚且沒有弄明白,那里談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的人?唉唉,你不懂。……那么,(想了一想,)我且問你:你先前活著的時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漢子——故事嗎?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莊子——還欠大!
漢子——還欠大? ……那么,楊小三旌表了孝子……
莊子——旌表了孝子,確也是一件大事情……不過還是很難查考…… (想了一想)再沒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鬧了起來的了嗎?
漢子——鬧了起來……(想著,)哦,有有!那還是三四個月前頭,因為孩子們的魂靈,要攝去墊鹿臺腳了,真嚇得大家雞飛狗走,趕忙做起符袋來,給孩子們帶上……
莊子—— (出驚,)鹿臺?什么時候的鹿臺?
漢子——就是三四個月前頭動工的鹿臺。
莊子——那么,你是紂王的時候死的?這真了不得,你已經死了五百多年了。
漢子—— (有點發怒,)先生,我和你還是初會,不要開玩笑罷。我不過在這兒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經事,探親去的。快還我的衣服,包裹和傘子。我沒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莊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讓我來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著的呀?
漢子——怎么睡著的嗎?(想著,)我早上走到這地方,好像頭頂上轟的一聲,眼前一黑,就睡著了。
莊子——疼嗎?
漢子——好像沒有疼。
莊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紂王的時候,獨個兒走到這地方,卻遇著了斷路強盜,從背后給你一悶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搶走了?,F在我們是周朝,已經隔了五百多年,還那里去尋衣服。你懂了沒有?
漢子—— (瞪了眼睛,看著莊子,)我一點也不懂。先生,你還是不要胡鬧,還我衣服,包裹和傘子罷。我是有正經事,探親去的,沒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莊子——你這人真是不明道理……
漢子——誰不明道理?我不見了東西,當場捉住了你,不問你要,問誰要? (站起來。)
莊子—— (著急,)你再聽我講: 你原是一個髑髏,是我看得可憐,請司命大神給你活轉來的。你想想看:你死了這許多年,那里還有衣服呢! 我現在并不要你的謝禮,你且坐下,和我講講紂王那時候……
漢子——胡說!這話,就是三歲小孩子也不會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歲了! (走開來,) 你……
莊子——我可真有這本領。你該知道漆園的莊周的罷。
漢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這本領,又值什么鳥?你把我弄得精赤條條的,活轉來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親?包裹也沒有了……(有些要哭,跑開來拉住了莊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說。這里只有你,我當然問你要! 我扭你見保甲去!
莊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舊了,很脆,拉不得。你且聽我幾句話: 你先不要專想衣服罷,衣服是可有可無的,也許是有衣服對,也許是沒有衣服對。鳥有羽,獸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條條。此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說沒有衣服對,然而你又怎么能說有衣服對呢? ……
漢子—— (發怒,)放你媽的屁! 不還我的東西,我先揍死你! (一手捏了拳頭,舉起來,一手去揪莊子。)
莊子——(窘急,招架著,)你敢動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請司命大神來還你一個死!
漢子—— (冷笑著退開,)好,你還我一個死罷。要不然,我就要你還我的衣服,傘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個圜錢, 斤半白糖, 二斤南棗……
莊子—— (嚴正地,) 你不反悔?
漢子——小舅子才反悔!
莊子—— (決絕地,)那就是了。既然這么胡涂,還是送你還原罷。(轉臉朝著東方,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秦褚衛,姜沈韓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敕! 敕! 敕!
(毫無影響,好一會。)
天地玄黃!
太上老君! 敕! 敕! 敕! 敕! ……敕!
(毫無影響,好一會。)
(莊子向周圍四顧,慢慢的垂下手來。)
漢子——死了沒有呀?
莊子—— (頹唐地,) 不知怎的,這回可不靈……
漢子—— (撲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說了。賠我的衣服!
莊子—— (退后,) 你敢動手?這不懂哲理的野蠻!
漢子—— (揪住他,)你這賊骨頭! 你這強盜軍師! 我先剝你的道袍,拿你的馬,賠我……
(莊子一面支撐著,一面趕緊從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來,狂吹了三聲。漢子愕然,放慢了動作不多久,從遠處跑來一個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帶住他! 不要放! (他跑近來,是一個魯國大漢,身材高大,制服制帽,手執警棍,而赤無須。) 帶住他,這舅子! ……
漢子——(又揪緊了莊子,) 帶住他! 這舅子! ……
(巡士跑到,抓住莊子的衣領,一手舉起警棍來。漢子放手,微彎了身子,兩手掩著小肚。)
莊子——(托住警棍,歪著頭,) 這算什么?
巡士——這算什么? 哼! 你自己還不明白?
莊子—— (憤怒,) 怎么叫了你來,你倒來抓我?
巡士——什么?
莊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搶了人家的衣服,還自己吹警笛,這昏蛋!
莊子——我是過路的,見他死在這里,救了他,他倒纏住我,說我拿了他的東西了。你看看我的樣子,可是搶人東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到局里去罷。
莊子——那可不成。我得趕路,見楚王去。
巡士—— (吃驚,松手,細看了莊子的臉,)那么,您是漆……
莊子—— (高興起來,)不錯!我正是漆園吏莊周。您怎么知道的?
巡士——咱們的局長這幾天就常常提起您老,就您老要上楚國發財去了,也許從這里經過的。敝局長也是一位隱士,帶便兼辦一點差使,很愛讀您老的文章,讀《齊物論》,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寫得有勁,真是上流的文章,真好! 您老還是到敝局里去歇歇罷。
(漢子吃驚,退進蓬草叢中,蹲下去。)
莊子——今天已經不早,我要趕路,不能耽擱了。還是回來的時候,再去拜訪貴局長罷。
(莊子且說且走,爬在馬上,正想加鞭,那漢子突然跳出草叢,跑上去拉住了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漢子的臂膊。)
莊子——你還纏什么?
漢子——你走了,我什么也沒有,叫我怎么辦?(看著巡士,) 您瞧,巡士先生……
巡士—— (搔著耳朵背后,)這模樣,可真難辦……但是,先生……我看起來,(看著莊子,)還是您老富裕一點,賞他一件衣服,給他遮遮羞……
莊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來并非我有。不過我這回要去見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脫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對啦,這實在少不得。(向漢子,) 放手!
漢子——我要去探親……
巡士——胡說!再麻煩,看我帶你到局里去! (舉起警棍,) 滾開!
(漢子退走,巡士追著,一直到亂蓬里。)
莊子——再見再見。
巡士——再見再見。您老走好哪!
(莊子在馬上打了一鞭,走動了。巡士反背著手,看他漸跑漸遠,沒入塵頭中,這才慢慢的回轉身,向原來的路上踱去。)
(漢子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干嗎?
漢子——我怎么辦呢?
巡士——這我怎么知道。
漢子——我要去探親……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漢子——我沒有衣服呀。
巡士——沒有衣服就不能探親嗎?
漢子——你放走了他。現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不問你,問誰呢?你瞧,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訴你: 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呀!
漢子——那么,你給我想法子!
巡士—— (擺脫著衣角,)我沒有法子想!
漢子——(縋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帶我到局里去!
巡士——(擺脫著袖子,)這怎么成。赤條條的,街上怎么走。放手!
漢子——那么,你借我一條褲子!
巡士——我只有這一條褲子,借給了你,自己不成樣子了。(竭力的擺脫著,) 不要胡鬧! 放手!
漢子—— (揪住巡士的頸子,) 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 (窘急,) 不成!
漢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樣呢?
漢子——我要你帶我到局里去!
巡士——這真是……帶你去做什么用呢?不要搗亂了。放手! 要不然…… (竭力的掙扎。)
漢子—— (揪得更緊,)要不然,我不能探親,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棗,斤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士—— (掙扎著,)不要搗亂了!放手! 要不然……要不然…… (說著,一面摸出警笛,狂吹起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析】 《起死》,是《故事新編》集中的最后一篇,也是魯迅最后一篇小說,創作于1935年12月,距魯迅先生逝世不到一年的時間。
《故事新編》 收魯迅1922年至1935年長達13年間寫的以古代神話傳說為題材的小說八篇,而其中《采薇》、《出關》、《起死》等三篇,皆寫于1935年12月。而且,這些小說都貫穿著對當時流行的回避現實,逃避隱遁,是非不分,徒作空言的社會思潮的嚴肅批判。十分深刻地揭露了那些提倡王道,宣傳退讓,散布無是非觀的文人學士們的本相和利己主義實質。在這三篇小說中,尤以《起死》對這一主題表現得最為鮮明,諷刺最為辛辣,揭露得最為淋漓盡致。
30年代前期,這是我中華民族處于危亡的關鍵時期。一方面,日寇加緊侵略步伐,醞釀著對中國的大舉進犯,民族生存危機迫在眉睫;另一方面,國民黨采取“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對日本侵略步步退讓,而對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根據地不斷發動“圍剿”,對進行長征的紅軍圍、追、堵、截,企圖消滅紅軍武裝。同時,配合軍事“圍剿”進行文化“圍剿”,實行白色恐怖,于是,一部分文化人在國民黨高壓政策下變得玩世不恭,不辨是非,宣揚相對主義,虛無主義的處世哲學以自欺欺人。如周作人就公開聲明自己“不是什么派的信徒”①,生活的要義是“茍全性命于亂世”②。林語堂表示自己要做“年輕的順民”③,說什么“人生在世為何?還不是有時笑笑人家,有時給人家笑笑”④。針對這種思潮,魯迅寫了不少雜文加以分析批駁,指出“唯無是非觀”看來清高,看破紅塵超然物外,“然而這是只可暫時口說,難以永遠實行的”⑤。除了寫雜文,魯迅還寫了包括《起死》在內的好幾篇小說,對這種思潮作形象的揭露和歷史的批判,目的正在于“把那些壞種的墳刨一下”⑥。
《起死》取《莊子·至樂》篇中講的一個寓言構思而成。作品寫莊子去楚國路上見到一個髑髏,他請司命天尊還原了他的生命,原來他是死于五百年前的漢子。他赤身露體向衣冠整齊的莊子要衣服遮蓋時,遭到莊子拒絕,并對他大講“相對主義”哲學:“衣服是可有可無的……”漢子扭住他不放,他摸出警笛吹響喚來巡士驅趕漢子。他以自己的前后自相矛盾的言行,揭出了他的“唯無是非觀”的相對主義哲學的內在矛盾和欺騙性。
如前所述,《起死》是具有明顯現實針對性的。作品對莊子的揭露和嘲笑,是通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巧妙構思,通過傳神的文學形象和生動有趣的情節細節表現出來的,因而十分犀利暢快和精采透辟,把“唯無是非觀”的荒謬和虛假,把宣揚這些觀點的文人學士的偽裝,剝得干干凈凈?!镑梓肫は侣冻鲴R腳”。使之當眾出丑,無處躲避,收到了巨大的鞭撻和諷刺效果。
《起死》是一篇藝術形式別致的小說,它是采用戲劇體裁寫成的。這在魯迅小說中是獨一無二的。
魯迅采用這種形式,當然首先是出于藝術表現的需要,把莊子置于眾目睽睽的舞臺之上,讓他盡情表演,然后在實實在在的生活現實的逼視下,自相矛盾,自我否定,出盡洋相,灰溜溜地下臺。雖然《起死》不是為演出寫的劇本,但它確具有戲劇的基本特點,大體也符合“三一律”的要求,如果稍加處理是可以搬上舞臺的。但魯迅顯然不是把它當做表現的藝術來構思,而主要是把它當作語言的藝術來創造的,是借助戲劇形式寫的戲劇式小說。讀者通過閱讀,對莊子的舞臺形象及其種種表演作出藝術想象。這種新穎別致的形式為調動讀者的審美參與具有積極作用,在魯迅小說中是一個創新。
魯迅在寫《起死》的頭一年,曾翻譯過西班牙作家巴羅哈的 “用戲劇似的形式來寫的新式小說” 《少年別》?!斑@一種形式的小說,中國還不多見,所以新翻譯了出來,算是獻給讀者的一種參考品”⑦。可以看出,魯迅在采用劇本形式《起死》時,已經有了參考品作為借鑒。通過這,也可以看出魯迅對外來文化的長處所采取的 “拿來主義” 科學態度。
不僅如此,魯迅在《起死》中還巧妙借用了西方現代主義表現派戲劇的某些手法,以荒誕奇異的想象,讓死人復活,讓古人現代化,勾通死人、古人和現代人之間的極不和諧的聯系。讓人們在看似顛倒錯亂的情節中發現幽默,引發對事物的最本質的認識和評判。這種認識是通過聯想、變形、暗示、隱喻等方式達到的。莊子的形象是現實主義的藝術典型,又是一種觀念思潮的化身。作為一個藝術形象,他已突破表面真實,走向內在真實,具有豐厚的哲理內容,舞臺上出現的古人,死人和現代人的糾葛,“唯無是非觀”滑頭哲學與樸素簡單的生活哲理之間的矛盾,以及現代生活細節插入,象征性地表現了一種看似高深抽象,實則尋常具體的真理。如果說瑞典表現主義戲劇家斯特林堡寫于1907年的《鬼魂鳴奏曲》中讓死尸、亡靈和活人同臺,是為了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非人關系,那么《起死》中的古人,死人與今人對話,不僅揭示了 “唯無是非觀”的虛假荒謬,更表現這種相對主義哲學觀在理論上的虛偽與窮蹙。
《起死》對西方現代主義手法的借鑒是明顯的,但它并沒有掩蓋掉作品的現實主義本色。從整篇作品看,除了鬼魂上臺和莊子請司命天尊復活髑髏的情節是荒誕的外,其余主要還是現實主義的。如歷史背景和現實社會關系相統一的典型環境、典型化的人物、情節的生活化、故事的戲劇化、人物活動和對話的現實化等等現實主義特征,都在作品中得到充分體現。
比如主人公莊子的藝術形象,作品賦與他古代學者的形貌,“絡腮胡子,道冠、布袍”。言談舉止看似莊重嚴肅,實則世故圓滑。他開始出現,儼然正人君子,學究之態憨然可掬。及至漢子要衣服穿,他裝腔作勢用“徹底的利己主義者”的說教去批評;漢子要扭他去見保甲,他又用 “唯無是非論”相對主義哲學去軟化他;漢子不理他這一套,對他動武,他又用 “還你一個死”恐嚇;而當一切招數失靈,他的學說和他的人格的虛偽全盤暴露時,惱羞成怒,摸出警笛,喚來巡士進行鎮壓,露出其反動派豢養的御用文人的本相。雖然小說只有四、五千字篇幅,三幾個人活動,情節故事也很簡單,但莊子的形象寫得豐滿而有層次,他的自私虛偽,他的相對主義說教的荒謬與不堪一擊,都被生動活脫地描寫了出來。
與莊子相對立的漢子,憨直、實在、雖不懂相對主義哲學卻明禮義,通情理。他發覺自己無衣遮羞就慌忙蹲下,他向莊子索借衣服先禮后兵。他以自己的生存需要批駁了莊子的毫無意義的說教。莊子的虛虛假假的清高與漢子的實實在在的世俗,互為輝映,愈顯出各自鮮明的個性。
作品中另一個人物巡士,本是一個走卒的角色,但并沒有被簡單的丑化。對他著墨不多卻勾畫出他性格的變化軌跡:當他聽到警笛首先抓的是莊子,他判斷是符合常理的,也可以說是公正的;而當他弄清楚所抓的人是局長都很佩服的漆園吏莊周時,他立刻變得謙恭起來。連忙拍一陣馬屁;但當漢子抓住莊子要衣服時,都沒有立即動用警棍,而是對那赤條條的漢子動了惻隱之心,轉而請莊子 “賞他一件衣服,給他遮遮羞……;”及至遭到莊子拒絕,他才權衡利弊,露出職業本相。巡士的性格鮮明,思想脈絡清晰。他的思想在那些經濟地位低下(他只有一條褲子)的,受“唯無是非觀” 宣傳影響的下層群眾中有一定代表性。
《起死》這篇小說,是以其思想的深刻,諷刺的尖利而著稱的。這也是魯迅作品的普遍特色。但是魯迅在強調文學的思想性戰斗性的同時,也主張文學要向讀者傳授知識。要供人欣賞,給人以藝術享受,要讓讀者在閱讀中產生審美感“以娛人情”,給人以愉快,樂趣和休息。《起死》的主題是嚴肅的,但它的藝術表現卻是輕松活潑,機智幽默的。作者在構思全篇時精心安排了幾次喜劇性高潮,以不斷觸發讀者的審美激情。如開篇寫莊子出場,敲看髑髏反問的迂態,立即吸引了讀者;漢子復活后與莊子的爭執,南轅北轍,隔靴搔癢,哲學家的故作高深與老百姓的求實態度形成有趣的予盾,把戲劇沖突推向高潮; 及至莊子吹響警笛喚來巡士,緊張的矛盾竟化為輕快滑稽地頗含深意的開懷大笑。莊子喚來巡士后乘機逃脫本可以結束全篇,但作者匠心獨運,讓漢子向巡士討要衣服,還主動要求到“局里”去。巡士為擺脫糾纏,也只得吹起警笛,掀起全篇的最后高潮。在引起讀者幽默的微笑中開篇,譏諷的大笑中卒章。
作品中出現的“油滑之處”也是時時喚起讀者發笑的重要手段。這是魯迅在《故事新編》中普遍運用的一種藝術手段。所謂“油滑之處”,即在寫古代故事時,適時插入現代內容,以新的事實充實舊的歷史,以舊的歷史比照新的現實,使之相互補充,相互融合,透過歷史與現實的對比引起讀者的思考,以針砭時事,臧否世態。制造藝術的怪誕、荒唐與滑稽,以影射現實生活的怪誕、荒唐與滑稽,達到諷刺嘲笑的目的。這種方法,在《起死》中多處應用,如莊子罵漢子是“徹底的利己主義”、“不懂哲學的野蠻”,巡士向漢子說:“自殺是弱者的行為,”以及出現警笛、警棍等。制造歷史與現實的混淆與矛盾,形成了具有漫畫特點和荒誕色彩的藝術畫面,以引發讀者的陣陣思考與頻頻笑意。
此外,小說中那些鮮活的人物如莊子的尷尬狼狽、漢子的單純固執、巡士的隨機應變,那始而奇、繼而樂、終而悟的具有思辯特點的整體構思,那輕快的節奏和幽默的語言,都具有喜劇般的特征,給人以極大的審美愉快,體現了魯迅注重文學的“審美”和“愉情”功用的美學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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