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嚴迪昌
和王昭儀韻
劃壁攢空,馬上過、幾番山色?;厥滋?、亂云抹斷,帝城雙闕。萬里風沙生死地,十年魂夢君王側。聽琵琶、彈到《漢宮秋》,聲聲歇。 永嘉恨,難磨滅;天寶事,何人說?向玄都觀里,偷彈淚血。乞得黃冠雙鬢影,伴他青冢三更月。問姮娥、何事不長圓?山河缺。
顧景星
據陳世崇《隨隱漫錄》載:南宋度宗趙禥的眾嬪妃中,會寧郡夫人昭儀王秋兒"能屬文,為尤親",《宋史·江萬里傳》亦提到"王夫人頗知書"。王氏名清惠,小名秋兒,被選入宮后冊封為昭儀。南宋亡,昭儀隨恭宗趙、全太后等一起被元軍擄押入大都(今北京),后為女道士,法號沖華。王昭儀《滿江紅》作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她被俘押北上途中,附見《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四,文天祥以及汪元量等愛國詩人當時均有和韻之篇。
和韻詞一般為二種情況,一是僅和其韻而不通其情于原唱,另一種則是和其韻亦通其情,或者是依其情韻而借題發揮,相較而言是后一種為多。必須注意的是,通其情或依題別有發揮之作,并非詠原唱人事,如"和王昭儀韻"詞不只是詠王昭儀的情事,而是依借其外殼來寓寫一己情懷,顧景星此首《滿江紅》就是如此。
顧景星是前明貢生,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弘光朝時,考授推官。南都覆亡,他深懷故國之恨,隱遁于淀湖之畔,往來蘇州、昆山、青浦之間。后被某貝勒找去,命以原官隨軍征浙閩,幾經設法推辭,始允放歸。從此清廷屢次征召,他均拒不出山??滴跏吣?鴻博"之科開,顧景星因文名著稱,又被薦舉,被迫去北京應試,到北京后他借病未與考試。他的心志及先后二次被強行迫使"就范"的經歷,與南宋末年的那位富具才學的亡國嬪妃王昭儀,很有相似處,即情有可通,古今同悲的地方。這也就是顧景星所以要作這首"和王昭儀韻"的詞的心靈深層基因。如此把握,始能審辨此詞借古傷今,借題發揮的意蘊,從而省悟詞中特具的似古實今,一擊二響的表現手法。
王昭儀原唱詞題是"題驛壁",顯然寫在北渡黃淮路上,但詞中除"驛館夜驚江國夢,宮車曉碾關山月"之句外,并無北國地形的具體之寫。顧景星此番亦是北上,作為一個南人,目擊"劃壁攢(cuān)空"的峻峭陡削、高刺云天的北地崇山大嶺,不由心潮激騰。想到盡管時有古今之別,可是在這同樣的空間環境中行進的自己,和當年那個在這條路上寫下一闋《滿江紅》的王昭儀,何其相似乃爾!自己原也是南明一臣子,可是南宋猶有半壁江山支撐了一百五十年,而南都弘光朝呢?前后只有一年。當他"馬上過、幾番山色",哀思中回首翹望時,只見"亂云抹斷,帝城雙闕",心里悼念的故國宮闕已難以盼見,視線早被綿密相疊的亂云隔斷了。這是空間的杳然感的表現,同樣又是時間的流逝感的溢露。想當年王昭儀在此間定然一步一回頭,難舍故國,依戀企盼再看一眼舊時宮苑,必也似我現在一樣,眼中只有亂云飛渡而已的!昭儀北行,所去的是"萬里風沙生死地",乃是絕路一條,難有逢生之途;她心頭縈繞的只有深深的知遇之感的君王和曾經"十年魂夢"相依的往事。然而相伴"君王側"的往事現今豈非如夢之幻,似魂飄零了?但是"君王側"之事雖已逝去,現今盡管處于"生死地"中"我"的魂夢仍時時寄托于亡故了的"君王側"啊。這一聯,回環往復,互為生發。如果說"萬里"句是實寫是眼前身世之況,那么"十年"句是虛寫,是心頭憶念之境,今昔相觀照的聯系物則是情,一往深沉的故國之情。古時王昭儀此時此地有此情,今時的"我"亦復此時此地具此情。兩兩對照,一而二,二而一,心曲通同。詞寫到這里,顧景星搖宕其筆,再渲染以"聽琵琶、彈到《漢宮秋》,聲聲歇",從聲響效果來傳達情思,加濃氛圍,將悲哀之心緒進一步展延開。《漢宮秋》全名《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馬致遠作雜劇名,此劇表現王昭君被迫出塞,漢元帝思苦入夢,醒后聞孤雁哀鳴情事。此詞中用以作為一種琵琶曲調,有幾層意思:一是緊承上句"魂夢"二字,深化"君"與"臣"(妃)的相依相念,曲傳家國之思;二是表現北上者似同孤雁之哀;三是聯想亡國之臣的被迫北上,行跡固然似昭君出塞,心志也應似昭君的不忘故國,死后墳冢青青,為下片預作伏脈。這一筆又足以佐證"和韻"并非只是詠王昭儀事,實系自抒情懷。詞人將王昭君之心志自喻,昭儀僅作為中介環節而已,其巧妙處是借女性引出另一女性的不屈志節的意象,順理自然,毫無突兀生硬之感。
下片轉為正面抒述家國破亡的苦恨。"永嘉恨"用"永嘉"這年號點出晉懷帝、晉愍帝被俘,西晉滅亡,成了半壁江山的東晉,既似扣住南宋用之為比喻,實在是"恨"的內容乃明崇禎朝覆亡,南明幾個小朝廷很快相繼被滅。這"恨"的意向必須辨味。"天寶事"用唐玄宗因安祿山叛變而逃亡蜀中的典故,借以指代"前朝事"。"開天遺事"誰人說?在詩詞中每用來對朝政盛衰往事的憶念。這過片二個分句,一寫南明的幾個政權在東南和西南先后被滅的"恨",一寫前朝的盛衰史事。詞人說自己恰如王昭儀一樣,由南來北,作為一個"南"朝(王為南宋,顧為南明)的遺臣來到本是故國(未分裂為"南"、"北"前)的北地。這正像"劉郎重來"一樣啊!"向玄都觀里,偷彈淚血"不是用"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劉禹錫《游玄都觀絕句》)詩意,而是用劉氏《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萊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詩境,表現人事變遷,山河易主的痛苦。接著承上"玄都觀"字面,想起王昭儀為女道事史事,很自然地構成另一個意象,"黃冠雙鬢影",黃冠,即道士裝。喻意為不屈從新朝,遁入玄門拒不合作。詞人說:當年王昭儀北上后很快就改道裝,不久逝去,與"青冢三更月"相伴(王昭儀卒于至元二十三年,在北地十年,上片"十年魂夢"之"十年"亦正密合,可見詞筆之細),與昭君一樣志節生死相守;我此番北上,一旦強屈我志,當亦效昭儀易"黃冠"而準備守志老死風沙北地!仰古俯今,歷史竟一再出現相似境界,顧景星不禁哀嘆,為什么山河竟幾次三番殘缺破碎,就如明月的"不長圓"!"問垣娥"三句是仰天長吁,問天意為何如此苦人啊?人處于無以自解時,哀嘆命運何以如此凄楚時,每每問天求答。然而,無論是"天"、是"姮娥"(即嫦娥)又回答得了么?詞以一"問"作結,以"山河缺"收束,其凄愴哀楚的情韻在無可求得答案的余音中延展不絕,讀之令人傷神。
與一般的懷古傷今之作不同的是,此詞借"古"之王昭儀與"今"之"我"化合為一,不是古與今的分塊組合,而是古今融成一體,亦古亦今,是今是古,筆致密合無縫,沉慨巨哀被表現得極其深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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