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朱彝尊
彭城經漢高祖廟作
歌風亭長,剩三楹遺廟,斷垣摧棟。芒碭云霾銷已盡,惟見馬頭山擁。逐鹿人亡,斬蛇溝冷,一片閑丘垅。彩幡斜掛,綠楊絲里飄動。
贏得割據群雄,六朝五季,各自夸龍種。魂魄千秋還此地,人彘野雞誰共?社古枌榆,村遙巫覡,孰管神迎送?行人憑吊,看來終勝劉仲。
漢高祖劉邦,在中國歷史上,也曾是個叱咤風云的人物,可在歷代文人的眼中,看法卻不盡相同。元代睢景臣《高祖還鄉》套曲問世,對其作了辛辣的諷刺,人們從中看到,所謂不可一世的君主,發跡前也不過是一個潑皮無賴!朱竹垞的這首詞,從另一個側面對這位開國之君進行評述。他認為,滄海桑田,世事在無盡地變化,在人們的心目中,哪里還有漢高祖的地位!昔日的高祖廟早已一片破落,這就是證明。感慨之中,寓有揶揄嘲弄之意。
上闋主要是描寫高祖廟的破敗景象。從詩題看,作者曾經經過彭城(今江蘇徐州),憑吊了這一遺跡。徐州地近劉邦的老家沛縣,又是他起兵后轉戰過的地方,因此那里古代一直建有高祖廟。劉邦起兵曾經當過泗水亭長,登基后回故里又寫過《大風歌》,所以詞人在這里稱他為“歌風亭長”。這位會唱《大風歌》的亭長,到今天還剩下什么留給人們呢?“剩三楹遺廟,斷垣摧棟。”只留下三間破廟,倒塌的墻壁和折斷的屋梁。作者在這里不稱劉邦的帝號,不頌劉邦的功績,也沒有為其身后的冷落鳴不平,而是直呼“歌風亭長”,如實地描寫斷垣殘梁,已寓有揶揄之意,只不過不是那么直露而已。接下去,詞人利用對劉邦當時為奪帝位而制造的一個個神話的敘說而對比今昔,同時也勾勒出了高祖破廟所在的環境。“芒碭云霾銷已盡,惟見馬頭山擁。”是說劉邦當時犯法逃亡,躲在芒、碭兩座山里,后來傳說,劉邦躲藏的地方,上空常有云氣,說他注定該當皇帝。現在芒、碭山頭的王者之氣已經散光,只有作者乘騎的馬頭之前一些亂山簇擁著,顯得一片荒涼。不惟如此,過去逐鹿天下的人已經不在了,斬蛇之溝也冷落了,只剩下一片荒涼的墓地。斬蛇是當時另一個制造輿論的說法,說劉邦醉酒后在路上斬斷一條大蛇,后來有人至斬蛇之所,見一老嫗夜哭,人問為什么哭,她說:“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這些神話,在當時愚昧迷信的情況下,對于鞏固劉邦的地位,發展壯大起義隊伍,確是非常起作用的,但今天,這些神話般的地方,不也只剩下一片“閑丘垅”嗎?上闋的結句,給這荒涼的景色注入了一點色彩,“彩幡斜掛,綠楊絲里飄動。”這彩色的長方形的旗子也由于無人看管,“斜”掛在那里,從綠楊叢中望去,正隨風飛動呢。這一點色彩,并未給整幅畫面帶來多少生機,相反,卻更襯托出環境的寂寞冷清!
如果說上闋主要是描寫環境的話,那么下闋則更多的是嘲弄之意。“贏得割據群雄,六朝五季,各自夸龍種。”這爭奪統治權的一切斗爭,它的根源,作者認為全在劉邦身上。這些分裂天下、割據天下的野心家,都夸說自己是帝王的根苗。“龍種”,成了爭權奪利的資本和號召力。當然,劉邦不能為自己身后的許多事情負責,這樣來指責劉邦,也未免有點冤枉,但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作者對這位顯赫一時的君主的態度,不是褒而是貶。他接著想象,當劉邦的魂魄千年之后來到此地,是被叫做“人彘”的戚夫人還是呂雉(雉,野雞)在陪伴著他?枌榆地方的土神祠那么古老了,巫婆們住的村莊離高祖廟又那么遠,誰來負責迎神和送神? 這一連兩句問句,將封建統治者身前的顯赫、殘忍和死后的冷清作了明顯的對比,使讀者認識到,在歷史的長河中,富貴顯赫并不是決定一切的東西,它只不過是過眼云煙而已,立廟祭祀也是靠不住的。真正為人民做點好事的人,他會在人民的心中立下豐碑,這才是永久不朽的。最后一句“行人憑吊,看來終勝劉仲”,將對劉邦的揶揄嘲弄之意推向了高潮:過路的人都還到這破廟中來憑吊一番,看上去劉邦到底還是比他哥哥劉仲有用些。劉邦父親早年說過,劉仲會給家里掙錢,劉邦不如劉仲有用。等劉邦做了皇帝,置酒未央殿,起為其父祝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史記·高祖本記》)劉邦此時富有天下,洋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過,二千年后也只剩下這一座破廟。作者不無嘲諷地說,就憑這“三楹遺廟,斷垣摧棟”,比起劉仲來,當然要“強”多了!
這首詞并沒有《高祖還鄉》那樣辛辣的諷刺,有的卻是委婉的嘲弄和揶揄,而且這種嘲弄和揶揄,寓于對劉邦身前身后不同遭遇的感慨之中,從容不迫地說來,引起讀者無限的思索和無窮的回味,其藝術效果,是決不比辛辣的諷刺差的。對于強調煉字琢句、婉約清空的浙派創始人來說,倒是一首別有風味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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