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詞·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鑒賞
辛棄疾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本篇大約寫在福建安撫使任上。辛棄疾在江西帶湖閑居十年后,于光宗紹熙三年(1192),出任福建提刑。四年(1193)秋,又被任為福州知府、福建安撫使。好友陳亮即于是年考中進士第一名。作者特賦壯詞以寄,表示同陳亮共勉。一說,此詞是作者失意閑居江西信州(今上饒)時期所作,詞中反映其少年時建功立業壯志。
陳亮(1143—1194),字同甫,號龍川,今浙江永康人,著名愛國詞人,他們同屬主戰派,也同遭主和派打擊迫害。
《破陣子》,唐教坊曲名,一名《十拍子》。唐太宗李世民任秦王時制大曲舞曲《秦王破陣樂》,曾震動一時。本七言絕句,后因舊曲名而另倚新聲。現存雙調小令,始見晏殊詞。全詞六十二字,上下片各五句,三平韻。
****
本詞不按片詳說,只略講幾題——
一、詮詞釋句
挑燈——古代點油燈照明,時時要挑燈芯使燈光明亮。
夢回吹角連營——此句接上句夜晚而寫清晨。說醒來時只聽到軍營里一片號角聲。
八百里與麾下炙——前者為牛的代稱。后者指部下的官兵分食烤熟的牛肉。麾(huī揮)下,即部下;炙(zhì志),烤肉。
五十弦翻塞外聲——“五十弦”,指古代樂器瑟。李商隱《錦瑟》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一說,此處“五十弦”,指各種樂器。翻,演奏;也有說是“變換作”。因為錦瑟本非軍中之樂器,所奏者也多為哀怨的清商曲調。塞外聲,即雄壯之軍樂。
沙場秋點兵——古代點兵用武,多在秋高氣爽之時,故言“秋點兵”。“點兵”,即檢閱軍隊,作出征前的準備。
的盧——良馬名,或說是一種烈性的快馬。相傳蜀主劉備在荊州遭遇危難時,騎的就是“的盧馬”,一躍三丈,脫離了險境(詳見《三國志·后主傳》引《世語》)。《相馬經》曰:“馬白額入口者,名曰榆雁,一名的盧。”
霹靂弦驚——指猛烈的弓弦聲,形容開弓射箭很有力,弓箭之震響有如霹靂雷鳴。這幾句是寫將士們校場演武之情狀。
天下事——指收復中原,統一祖國之大業。
二、幾個問題的不同理解
第一,詞旨的理解
對于此詞的題旨,一般都沿用上世紀六十年代胡云翼之說,認為“抒發壯志不酬的悲憤心情”。因為“他的幻想終于被‘可憐白發生’的現實碾碎了”(見《宋詞選》)。另一說,認為此詞是辛棄疾為陳亮考中進士第一名的祝賀,并表示以此同陳亮共勉,并期望這一次務必實踐抗金復土的志愿,以“了卻君王天下事”。又說,“寫壯志成空、理想破滅的悲憤,也不無意義,但在這里卻與詞題所說的‘壯詞’不相切合”(詳見吳熊和等《唐宋詩詞探勝》)
我認為,兩說都可通,但細味詞中之意蘊和情韻,以及詞題的規定性,似應以第二說為佳。如果進一步探究歧見產生的原因,可能對此詞寫作背景的掌握,也有很大的關系。吳說,是立足于作者正在復出(時任福建安撫使等職),已有報效國家的機會,士氣正盛之際;而胡之說,是認為此詞是“陳亮過稼軒,縱談天下事”別后所作。時為作者失意閑居信州時期。因而,就導之上述歧見的出現。
第二,對夢境所述內容的理解
對作者“借寫夢說事”這一點,大家認識一致,但對夢境內容的理解就不很一致了。分歧在于,它的內容是實指,還是泛指?有的認為“詞中反映作者念念不忘少年時期抗金的戰斗生活及其堅持恢復祖國山河、建立功名的壯志”。有的則認為其內容并非確指何時、何地與何事,而是泛述平生自己的經歷,甚至包括別人的經歷在內。經過消化和提煉后所作出的具有典型性的描寫。我看,以后一說為是。
第三,對“八百里分麾下炙”一句的解釋
對此句的解釋也有兩種不同解說。一種認為“八百里”,是牛的代稱。引了《世說新語》王愷有條愛牛,為“八百里駮”(同“駁”)來作證,說明軍隊有充足的給養,官兵共甘苦,共食“八百里炙”,斗志昂揚。另一說,則認為“八百里范圍內的部隊都分到熟牛肉吃”,有犒賞之意。我認為,后一說,如果不將“八百里”解作牛的代稱,說“部隊都分吃牛肉”,也就失去了前提。
第四,對“壯詞”概念的理解
此詞,在詞題上赫然標明“壯詞”二字,所見不多。由此說明,作者在賦填此詞時是十分在意這“壯詞”的。按照一般寫作規律,作者一定會緊扣題目而作。當然,所用手法可以多種多樣,或明或暗,但最終還是要切題,而不能離題。
那么這篇詞,究竟“壯”在哪里呢?
有人已經指出,“壯就壯在它形象地描繪了抗金部隊的壯盛軍容,豪邁意氣,道出了英雄的一片壯心”。這是不錯的,也是重要方面。不過,僅止于此,似乎還未充分發掘這篇“壯詞”的潛能。它之所以稱為“壯詞”,當然不光綴有豪言壯語,更重要的是:在詞意上的壯心壯志,詞格上的豪壯,詞氣上的壯闊,詞色上的壯麗和詞情上的激越悲壯。這首辛詞基本體現了這些要求,成為名符其實的“壯詞”。有人會說,此詞的結句“可憐白發生”,似乎不合“壯詞”的情調。其實不然,正因為他雖然年屆五十有四(陳亮五十一歲),但他壯心不已,才注意到了“白發生”。這是因為大志與年華發生了矛盾,所以產生了遲暮之感——是一種憐惜年華的悲壯慨嘆,并非那種厭世的哀傷。
上一篇:《清代詩歌·王士禛·真州絕句(五首選三)》鑒賞
下一篇:《兩宋詩歌·陳師道·示三子》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