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六逸《家》原文|注釋|賞析
遠道的友人來信說,不久要把家搬到上海,我趕快去信勸阻。我的信里,大致說了下面的一番話。
向來人人稱頌上海是文化的中心,也有人以為這里是樂土。實際上海有什么文化可言呢。就以教育一端來講,我在上海住了十幾年,自己的孩子就不知道應該送進什么學校才好。市立小學似乎較之私立的好些,有辦學經費,校舍也寬大,可是學生收得太濫,每一間課堂都擠滿,對于兒童衛生不知注重。前年我的小女兒在某市立小學讀書就染了百日咳。雖然每天治療注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廢學半年不用說,弱小的身體和病魔抵抗的情形,令人心酸。百日咳是顯明的疾病。學生患了這種病,當局一點沒有覺察,讓病者照常到校; 也不知道隔離,致令傳染別人,真不知是何原故。象百日咳這樣一望而知的疾病,尚且如此輕忽。至如肺結核一類的病患,當局之若無其事,可想而知了。小孩不送進市立小學,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那就只有弄堂(近于家鄉的小巷,但嘈雜污穢,百十倍之)小學了。這一種小學,收費甚輕,然而所收學生,常超過校舍的容量。一間課室除了教師站立的地方之外,全是長凳。學生三四人擠坐一排,猶如罐頭里的沙丁魚,看去密密層層,盡是小頭在那里搖晃。在這樣一種情形之下,如何能“教學”呢,教師倒有他的好方法,就是來得個兇,打手心,立壁角,都是補救教學效率的方法。小孩的心里一駭怕,便什么都得忍耐了。這種弄堂小學,就連兒童衛生、兒童訓育都談不上了。昨天早上,遠遠地傳來了一陣“咚咚嘡,咚咚嘡”的聲音,仔細一聽,原來弄堂小學的音樂教材是“鳳陽花鼓”。向來家庭教育是補助學校教育的。但在上海,家庭教育就非特殊注意不可,要靠學校是萬萬不行的。
假令你住在上海,將來你的兒子也許要進大學罷。這里供給你一些參考的材料。上海有的是大學,國立的私立的,貨色一應齊全。你知道中國的大學變成什么樣子了?學校里的功課,全用講演式,教員須從上課第一分鐘起,叫喊到末一分鐘止,然后才可以不發生問題。在名份上應該要學生用手做,要學生動筆寫的,他們也要聽演講。學生是要在一種怡然自得的心情之下,在課堂上聽取“說書”和“傳教”的。求學的目的,只在安然享受上課時間的五六十分鐘。如享受得還不錯,就算滿足。不然身體雖安坐椅上,眼睛也注視黑板仿佛凝神恭聽,其實神游數里之外,等于睜開眼睛在參禪。我這么一說,你必以為我在挖苦青年,罪無可赦。其實青年中有此種分子,乃是事實。如要談到責任問題,無論攪到什么時候都弄不清楚。至于談到大學教授,那就更大有可觀了。大學教授在上海能值幾個銅子呢。上海有的是富商大賈之流,這就是住在上海的人所崇拜的。有人初次和你會面,開口問道: “恭喜在何處發財?”你如回答,“在華東大學任教”,對方的臉色就沉了下去。你必須回答他說,“在華東洋行混混”,對方就肅然起敬,結果不免說出敝行買賣還請照顧之類。大學教授和富商大賈、新舊官僚比較起來,都有遜色,所以大多數早就有了“覺悟”。就是為學術奮斗的意念,一天淡似一天,而趨赴利祿的心呢,一天濃似一天了。“尺波未涸魚先散,一骨才投犬共爭”,甌北的這兩句詩,其實是指這一班人說的。他們知道“洋場”的滋味比什么地方都好,抵抗不過物質的誘惑。于是把大學當作尾閭 ,雖然身列講壇,然而目的卻在于做官。有官做時便去做,及到紅運已完,又仍然跑回學校,打起洋腔,“Boysand Girls①讀書要用功呀! ”認真教書的也有,那就被嘲為 “用功的教員” ,同時被大家看做傻瓜。如要受人重視,必須第一次上課時,自稱在政界我認識孔某,在商界認識虞某。有的聽了這一番說話,便以為 “這可好了,將來飯碗有望,一切西裝、求愛的費用,大約不成問題”。學校行政呢,則有兩大秘訣,一是盡量造幾所輝煌的屋宇,二是買數十百畝的農田,做的無非是裝點門面的工作,此類羊頭狗肉的法門,還用得著什么博士名流去做呢。請一兩個百貨店里專門裝飾櫥窗的店員去辦學,不也就勝任了么?我不相信百貨店里的店員比不上博士名流的本領。
上海的日常生活,你也想知道一點罷。在這里我們所最感不便的,就是一種莫名的喧囂。這種喧囂,是從各種聲浪混合而成的,不能夠明晰地為您指出是哪一種聲音。其重要的成分約有幾種,就是機械一類的東西,好象不斷地在摩擦,在敲打。其次是因社會蕭條之故,商店大減價,為了招致顧客,吹打著沒有調子的樂器,再次就是類似爭吵的人語聲。只要你在這個都市的圈兒以內,無論什么地方,都能感覺到這種喧囂。你也許說,學校遠在郊外,難道不能免掉這種喧囂么? 其實不然,例如賽球運動之時,理應喧嘩,可是冷冷落落,鴉雀無聲。有時我看見了奇妙的情景,一個長大的大學生,走在前面,忽然另一個躡足走上,猛力 用手一推,拔步便跑; 被推的或是傾跌一跤,或是拼命的追趕,旁觀者便大聲吶喊。諸如此類,從童騃的行為而來的喧嘩,我以為倒是可以節省的。又如上課時,退課鐘雖響,教員的話沒有說完,室內的人沒有退出,此時教室門外已經擁擠不堪,有的在推,有的在嚷,馬上就要攻進,雖然座位是固定的,一人必有一座,然而非此不足以表示悅樂。許多無謂的喧囂,即在郊外,也隨處有之。
還有我們日常生活所不能缺少的蔬菜,您如住在上海,將大失所望。這里的蔬菜不知是否隔夜浸在水里的,永遠是不新鮮的,乏味的。即使到最大的公設市場去買,也未必能夠得著好的。象家鄉的白菜,芹菜,蘿卜那樣的色澤鮮明,滋味清香,在上海我就從沒有遇見。由這一點,您可以想象上海附近鄉村的貧弱,同時也就明白了都市這一只“鐵手”的可怕。還有最嚴重的問題,乃是住宅,這是您所知道的,略去不提。
不過您得知道上海有的是娛樂,然而是糜爛性的。跳舞場倒閉,這有何可惜,報紙的社論卻大為嘆息,以為上海地方又少了一種“市面”,現金的流通不免受了影響云云。您看這是什么一個社會。袁中郎說: “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樂。故有以弈為寄,有以色為寄,有以技為寄,有以文為寄。古之達人,高人一層,只有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虛度光景。每見無寄之人,終日忙忙,如有所失,無事而憂,對景不樂,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緣故,這便是一座活地獄……”不錯,能有所寄,固然很好,但是住在上海,寄點什么好呢?跑狗場、回力球、跳舞場,我從來沒有進去一次,即進去也看不懂。有時偶然帶小孩到Capital②去看整本的 “米老鼠”,只有這個是我的寄情之所,然而整本的“米老鼠”不常有,所以終成了一個“無寄之人”。不過最近卻學得一樁本領,就是在三層樓上看書疲倦后,咚咚咚跑到底層,跟小孩子一起嘻戲。習之已久,凡是小孩子大哭的時候,我能在一二分鐘以內,使得他們大笑。我對自己的女人說: “有了這樁本領,您如再養小孩,我能做一個沒有奶的奶媽。”
上海有什么足以夸耀的么?租界里的摩天樓,如國際飯店,只是敦睦邦交,送往迎來的地方;擺渡橋畔的百老匯房子,雖然號稱東亞的高樓,然而其中空空洞洞,一無所有。這里沒有文化,更不是什么樂土,值不得稱頌或羨慕。
您沒有結婚之前,我寫信給您,說,“聰明人不愿結婚,甚至不必有一個家。” 您來信,氣忿忿地,搶白我一場,道是,“你們有老婆的人,哪里知道沒有老婆的人的苦處呢?”今番您想移住上海,我又要用 “不以家累自勞”這一句話來勸阻你了。
想說的都說了。朋友! 您的那個“家” ,究竟是來的好,還是不來的好呢?
(1935年10月1日《宇宙風》第2期)
注釋 ①Boys and Girls——英語,男孩們和女孩們,此處可譯為 “同學們”。
②Capital——英語,首都,此指上海“首都電影院”。
賞析 此文的構思非常新穎,似書信體又不完全是書信體,象論文又不全然是論文,可以說,是借書信的形式表達論文的內容。中心論題是說明上海既不是“文化的中心”,也不是人們夢寐以求的“樂土”。這種寫法,如同小說中的日記體和手記體,能給人以親切感和真實感。它不是板起面孔大講一些抽象的道理,而是象與親朋好友在娓娓動聽地促膝談心,讓人產生一種似乎確有其事的感覺。惟其如此,可以收到為一般論說文所難以收到的藝術效果。這是此文寫法上的一個明顯特點。
文章層次清晰,生動形象,能給讀者一種美的享受。前三個自然段,重點闡明上海并非“文化中心”的論點。作品主要是就教育而言的。所以文中著重講了上海的小學和大學的教育景觀。先說上海的小學,無論公立和私立,辦學條件都極差; 接著講上海的高等學府,雖然“國立的私立的,貨色一應齊全”,但教學方法落后,大學教授的社會地位、生活待遇低下,學校行政領導不學無術,只會裝點門面。凡此種種,都不盡人意,難以辦好教育。中間三個自然段,從日常生活說起,足證上海并非什么“樂土”。這日常生活,包括周圍的環境處處是“莫名的喧囂” ,一日三餐吃的是“不新鮮的,乏味”的蔬菜,精神生活也只有“糜爛性”的娛樂。從而得出上海 “沒有文化,更不是什么樂土”的結論。文章善于運用形象生動的語言,把抽象的道理講得趣味盎然,引人入勝。如寫小學教室是: “學生三四人擠坐一排,猶如罐頭里的沙丁魚,看去密密層層,盡是小頭在那里搖晃”。形象地說明教室里擁擠不堪的景況。在寫大學教授的社會地位時,采用對話的方式,不僅講明“大學教授和富商大賈、新舊官僚比較起來,都有遜色”的道理,而且能引起讀者的聯想,仿佛看到上海十里洋場上,兩人不期而遇寒暄敘談的情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由于作者善于旁征博引,并穿插少量的外文,使文章顯得厚實,別有特色。為了揭示那些趨赴利祿者追名逐利的丑態,就征引了趙翼的兩句詩;為了說明上海是一個無所寄情的場所,便援引了袁宏道尺牘中的一段話;為了渲染上海十里洋場的“洋”味,文中又點綴以少量的外文。這樣一來,使論證更加有力,氛圍更加濃郁,大大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和形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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