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邱世友
同羈夜集,秋晚敘意
霜月流階,蕪煙銜苑,戍笳愁度嚴城。殘雁關山,寒蛩庭戶,斷腸今夜同聽。繞闌危步,萬葉戰,風濤自驚。悲秋身世,翻羨垂楊,猶解先零。 行歌去國心情。寶劍凄涼,淚燭縱橫。臨老中原,驚塵滿目,朔風都作邊聲。夢沉云海,奈寂寞、魚龍未醒。傷心詞客,如此江南,哀斷無名。
鄭文焯
此詞為鄭氏詞集《苕雅》中的一篇,又系《樵風樂府》較后的一篇。《清名家詞》列《苕雅》為壬寅(1902)至辛亥(1911)之作。此篇當于戊戌政變失敗,八國聯軍侵占后之作。在這期間,作者落魄的身世之感,衰微的家國之傷較前所作更為“愴惻悲涼”,詞的空靈蘊藉之境又往往更見超妙。全詞寫同羈蘇州者夜集聽深秋秋聲,而棖觸興亡,哀感沉頓,令人難以卒讀。葉恭綽評該詞云:“長歌當哭”,又云:“知人論世,方見其詞之工”(均見《廣篋中詞》)。開頭“霜月流階”句很見清麗,深秋月色清瑩流美,真成“月中霜里斗嬋娟”之境,極空靈流動。但與“蕪煙銜苑”句構結,就呈現了一個凄清荒涼的意境。兩句對偶極工整。張炎《詞源·雜論》云:“如起頭八字相對,中間八字相對,卻須用功著一字眼。”這里的“流”字“銜”字極煉,與下文的“羨”字“解”字都是“極煉如不煉”(《藝概·詞概》)的著眼字,讀者具體可見。所以吳梅認為叔問“煉字選聲,處處穩合”(《詞學概論》)。蕪,叢草,引伸為荒蕪。苑圃中叢草為煙靄所籠罩,顯得分外荒涼。二句點明題中秋夜羈集地點。第三句寫秋夜戍笳之聲從遠方傳來夜間戒嚴的城中,“攪回腸、一夜成憔悴。”(《鶯啼序·登北固樓感事再和夢窗》)作者對那戍笳聲自然很為感觸。戍笳說明邊塞多事;嚴城,說明內地騷亂。作者用一“愁”字構建“有我之境”,著意甚濃。“殘雁”三句也寫從遠到近的深秋秋夜凄清的聲音遠處,“殘雁關山”寫失群的鴻雁在度越關山時斷續的凄唳;近處,“寒蛩庭戶”,寫寒夜蟋蟀在庭戶凄斷的哀鳴。戍笳聲,殘雁聲和寒蛩聲相和進發,使傷心人棖觸無端,情緒掩抑零亂了。所以云斷腸。這三種意象有著民族文化歷史的豐富的積淀和悲劇性的審美內涵。如蟋蟀之聲見諸文學者從《詩經·七月》始歷代詩人詞客都有吟詠。如姜白石《齊天樂》:“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而鴻雁尤其是孤雁如張炎《解連環》“悵離群萬里”的孤雁,即便朱彝尊《長亭怨慢》所詠的群雁,都是流離者的象征。“斷腸今夜同聽”點明題意。當時先后同是羈旅吳門者,如疆郵、澹庵、湘綺、伯弢和實甫兄弟,而彊邨尤頻。雖然詞序所說的同羈者難以確定,但也不出這些文人詞客。羈旅者聞見這些凄清的深秋秋聲,免不了腸斷凄愴啊!“繞闌危步”三句宕開,寫秋風中秋葉相碰的聲音傷心人聽來,也像風濤震滋,驚怖無已,隱喻對動亂的驚怖。危步,險側的腳步。作者著重寫這些聲音,這些聲音在文學史上自宋玉庾信之后,又有深遠的文化審美傳統。而庾信的《傷心賦》“悲哉秋氣,搖落變衰,魂兮遠矣,何去何依。”這更切合作者的身世。所以作者有“西風庾信催愁賦”之詠(《聲聲慢》)及“不待山川搖落后,秋氣都成悲境。”(《念奴嬌》)“哀時書事”,秋氣之傷。這就傳達了一個嚴峻的意象:晚清時期的社會動亂政局不穩。“悲秋身世”三句回寫作者自身。悲秋之士多是落魄不遇的孤臣孽子。他們對秋天肅殺氣象是容易感觸的,常語“秋士悲”。叔問甲午(1894)庚子(1900)之后,更是“牢落不偶”(俞樾《瘦碧詞序》)“乞食吳門”(王闿運《比竹馀音序》)了。故“多凄怨之音”(龍沐勛《清季四大詞人》)如碧山者。不難理解,作者這首詞所表現“悲秋身世”的凄恨了。“翻羨垂楊”兩句,既系前片的結拍,則極為沉痛。典出《晉書·顧悅之傳》:“松柏之姿,經霜猶茂;蒲柳之質,望秋先零。”前者贊簡文,后者自況。《世說新語·語言》有異文。作者則反其義而用之,用筆極纏綿宕動。意謂悲秋之士如我者反而欣羨先零(落)的蒲柳,這是因為蒲柳還懂得先零而不為身世所苦,早自解脫。然則作者身世零落有甚于蒲柳了!這種透過一層的寫法是極為沉哀的。作者感懷身世其凄苦之情無疑到了極點。過片換頭“行歌”句又進一步寫悲秋。“行歌去國”在歷史上如屈原放逐行吟,猶眷顧楚國;庾信離憂行歌,悲蕭梁江南之覆滅,嘆自身北齊之棲遲。而作者的身世與這些歷史人物不無相似之處,且有通感。這樣,“行歌去國心情”就深閎了它的歷史內涵,具有典型性。此句既點出作者的情思,“寶劍”兩句則為其渲染。劉熙載曰:“詞有點有染。……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藝概·詞概》)三句點染的關系頗見掩映之致。而“寶劍凄涼”則寫作者報國之無望,回顧青年時代,“連騎云驕,看劍星橫”,意氣何其壯哉!而目前既不能用寶劍于報國,唯馀劍氣凄涼,贏得“哀時詞賦”罷了。(均見《慶春宮》“冬緒羈吟”)。“淚燭縱橫”固然時維深夜,又渲染“去國心情”。晏小山《蝶戀花》:“紅燭自憐無好計,夜闌空替人垂淚。”晏詞寫所垂的是戀人離別之淚,鄭詞寫所垂的則為“去國心情”流注的清淚,而“空際傳神”(唐圭璋釋小山詞,見《唐宋詞簡釋》)則一,二家都不言自己垂淚而說蠟燭替人垂淚。鄭詞雖未明寫,而于詞例讀者可悟。“臨老”二句更為拓展,把秋晚敘意放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背景上抒發。臨老潦倒,落魄湖川。驚塵滿目,悲涼身世,遙對著動亂衰颯的中原故國,朔風所起,盡成邊塞戰伐之聲。“去國心情”又進一步深層地展示出家國之傷,表現了幽微的愛國思想感情,雖然這種思想感情蒙上了“愴惻悲涼”的時代色調,甚至不離乎亡國的哀思。“夢沉云海”三句,寫國家頹勢既如落日,魯陽之戈難挽,所有的倜儻風流,經邦濟世的理想都如夢沉云海。所以嗟“寂寞魚龍未醒”,無可如何了。“魚龍”句既寓國家民族之沉睡,也自比深秋沉蟄江底的魚龍既索居寂寞,對功業無所作為,也不可作為。語出杜甫《秋興》:“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平居所思中原故國,“滿眼驚塵”,“昆池灰劫”(《賀新郎·秋恨》)與辛稼軒《賀新郎》“看乘空魚龍慘淡,風云開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詞意相近,一云慘淡,一云寂寞,都暗寓時局。所以在叔問的詞作中,創造出魚龍的意象,并賦予自己時代的特定內涵,是深至的。說“未醒”則有醒的一日,但期待又無可如何!矛盾心情令人凄感。“傷心詞客”三句為結拍,是以情結的,有有馀不盡之致。傷心詞客指作者及同羈者,對著那荒涼寂寞但又是半壁支撐的江南不免哀怨凄斷,而這些感傷情緒又無以名狀啊!這一結拍和同調冬緒羈吟構思大抵一致:“一生悵恨,拼與江南,空老蘭成。”江南哀斷者也正如蘭成空老,徒作《哀江南賦》的嗟嘆。身世家國之感于此為甚。吳梅云:“語語纏綿宕動,清末論詞筆之清,無逾叔問者矣。”纏綿宕動于此篇的分析中讀者可以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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