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仇麗亭(五首選一)·黃景仁
多君憐我坐詩窮,襆被蕭條囊橐空。
手指孤云向君說,卷舒久已任秋風。
仇麗亭名養正,杭州名士,工詩詞。黃景仁十九歲時,應浙江觀察潘恂的邀請去過杭州,因得與仇相識,兩人唱和很多。兩年后,景仁二十一歲,再游杭州。麗亭把自己在秋間寫的五首贈詩送給景仁。景仁深感于仇對自己的理解和關心,寫了五首和作,這里選的是第四首。
“多君憐我坐詩窮”,感謝您同情我因為寫詩而誤了功名,弄得走投無路。“多”是感謝之意;“窮”是“窮達”之窮,即功名之路難通的意思。仇的原詩我們讀不到,從這句和詩看,他倒是把問題看準了的。黃景仁多次應鄉試,始終沒有考上舉人,是什么原因呢?原來,他生當乾隆年間,盛行考據之學,文人提筆動輒引經據典;而景仁自恃才高,專攻詩詞,把考據丟在一邊,文雖高卻得不到試官的承認。再說,當時詩壇,為沈德潛“格調”之說所籠罩,講究溫柔敦厚。景仁卻獨持性靈,與袁枚同調。以袁枚詩名之大,尚且被視為“野狐禪”、“旁門左道”;黃景仁的詩不是“學人之詩”而是“詩人之詩”(萬應馨《味余樓剩稿》序),就更難邀時人青眼了。因此,盡管他少年詩賦,名動江南,卻總不能通過考試,取得功名。對于這一點,仇麗亭可謂旁觀者清。
詩的第二句“襆被蕭條囊橐空”,是夫子自道。由于仕途不通,他只落得行裝(襆被)蕭條,袋子里(囊橐)空空的,一無所有。這句補足上句“窮”字,形象地寫出眼前窮愁潦倒,是詩人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
多次應考全歸失敗的原因既明,窮困的現實又無情地擺在眼前,詩人如何對待?是我行我素,還是翻然改圖?要知道,以景仁之才,這后一條路是完全可以走通的。在這嚴峻的考驗面前,詩人微笑著,輕松而堅定地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手指孤云向君說,卷舒久已任秋風!
詩人的眼望著天上,心也飛到了天上。他指著天上飄浮的云對麗亭說:我就像這片云,聚散曲伸(展舒),一任秋風。
認真說,詩是從這第三句才開始的;或者說,打這一句起,才頓起詩情,進入意境。孤云,象征飄泊,也象征高潔。飄泊人所難堪,高潔則可自慰。茫茫塵世,似無詩人立足之地;浩蕩青天,卻那樣廣闊無垠,任我縱橫馳騁。卷舒一任秋風,固然意味著聽天由命,身不由己;卻也逍遙自適,無拘無束。詩中出現了這一片“孤云”,現實的處境,理想的升華,全都融會其中,界境全出。你可以從中體會到詩人的可悲身世,也可以看到他孤高的品格,曠蕩的心胸。朋友憐他“坐(因為)詩窮”,示意他改途易轍;詩人卻說他已久慣于“卷舒任秋風”,絲毫不把窮達浮沉放在心上,他委婉地表達了自己不肯隨波逐流的志節。詩中雖然含有縷縷哀愁,但淡泊、堅定、自信、輕松,才是感情的主旋律。“黃生抑塞多苦語,要是饑鳳非寒蟲。”(張樹屏評黃詩語)“孤云”之喻,正是饑鳳長吟,孤清獨往的境界,絕非寒螀之泣,哀蟬之聲。這才是黃景仁。我們讀古人詩,常常發現以水上青萍象征飄零身世。試與這里的“孤云”一比,軒輊判然。青萍遭雨,不離水澤;孤云高舉,飄飛太空。一個離不開塵濁,一個托身于太清,雖然只是一個比喻,卻顯出兩種境界,兩樣心胸。
我說詩是從第三句才開始的,是因為這一句完全翻出了一種新的境界。前面兩句,那么灰暗,那么低沉;三句一翻,四句一接,又如此明麗,如此輕清。強烈的對比,巨大的反差,使讀者眼睛突然一亮,心頭忽然一喜,然后回環諷誦,擊節稱賞。試想,假如三四句承前一味低轉下去,豈不全是蹙蹶之聲,變徵之調?那固然也是黃景仁,卻不是完整的黃景仁。有這么一個轉折,你的心才獲得一種安慰,一種平衡。詩人最懂得窮達之際如何自處,他是微笑著吟出這兩句詩的,我們也是微笑著賞玩這兩句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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