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之倫理價值:
欲望與解脫
《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上之價值即存乎此。然使無倫理學上之價值以繼之,則其于美術上之價值尚未可知也。
在王國維看來,《紅樓夢》在美學上的價值極高,而緊隨其后的便是倫理學上的價值。如果《紅樓夢》只是用藝術的形式表現了人陷入欲望的泥沼中痛苦掙扎不能自拔,而沒有表達出渴望從其中獲得解脫的思想傾向,那么它在美學上的價值則會大大降低。
《紅樓夢》的美學價值與倫理價值
“今使為寶玉者,于黛玉既死之后,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也。”王國維認為,如果在林黛玉死后,賈寶玉選擇自殺或是就此沉淪頹廢下去,那么《紅樓夢》的美學價值就會大打折扣,甚至可以說毫無價值。對于這樣的觀點,王國維自己這樣解釋的,他說:“欲達解脫之域者,故不可不嘗人事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通過對憂患的表現而令讀者有所警醒,然后自發地進行思考,探究自己為何也會同主人公一樣處于種種憂患之中,進而認識到人生的憂患與痛苦究竟從何而來,并且令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尋求解脫的勇氣迸發出來。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認識,王國維才會說,如果沒有倫理學上的價值繼之而起,《紅樓夢》的美學價值也不會達到現在的高度。也正是因為《紅樓夢》在倫理學上表達出了渴求解脫的最高理想,才真正地具備了極高的美學價值。
然而,“解脫”是否可以成為倫理學上的最高理想呢?“然自太虛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為人類之法則,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王國維認為按照傳統觀點來考慮的話,“解脫”不可能成為倫理學上的最高理想,甚至都不符合一般的道德倫理標準。比如從傳統觀念的角度來看,賈寶玉就會成為“世俗所謂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之罪人”。
不過,王國維對于這種傳統的、被普遍接受的倫理標準是否合理,是持很懷疑的態度的。他說:“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謂之絕對的道德可也。然吾人從各方面觀之,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類之祖先一時之謬誤。”王國維將《紅樓夢》第一回中的神話淵源,和《圣經》中《創世記》一篇作比較,認為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祖先一時謬誤即欲望的產物,所以人們普遍遵循的倫理道德標準也就不是絕對的了。因此,從這樣的角度來看,賈寶玉非但不是絕父子棄人倫的大不孝之人,而且還是一個覺悟者,他只是認識到了祖先的謬誤,并認識到自身同樣是欲望的產物,不忍再犯與祖先相同的錯誤罷了。從這樣的超然的角度來看待人生和倫理道德,自然會將“解脫”看作最高的理想。
解脫之人無需美學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假如全人類都去解脫了,這世界得成什么樣子?于是,王國維又從質疑者的角度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
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于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誠無物也歟?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真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真無者乎?即真無矣,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息肩之所,不猶愈于世之所謂有者乎!然則吾入之畏無也,與小兒之畏暗黑何以異?自已解脫者觀之,安知解脫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有過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讀“飛鳥各投林”之曲,所謂“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凈”者,有歟?無歟?
發問之后王國維又給出了回答,他說:“難者又曰:人茍無生,則宇宙間最可寶貴之美術不亦廢歟?曰:美術之價值,對現在之世界而起者,非有絕對的價值也。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于反對之方面。如此之美術,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價值耳。”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王國維對美學的價值限定了一個適用范圍——它只對尚有缺陷的,還沒有從欲望中找到解脫途徑的人生才有意義和價值,文學藝術的美學價值并非絕對,而是相對的。我們會因為種種欲望,以及在欲望得不到滿足時受到痛苦的折磨,假如有一個人完全不會被這樣的痛苦牽絆,那么就說明這個人已經達到了解脫的境界。在這樣的人物看來,我們的美學根本不值一提。又或者,有個人已經掙脫了欲望的束縛,那么對此時的他而言,原先的種種美學價值對他而言也毫無意義了。
王國維對于美學的看法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他將藝術作品在美學上的價值理解為良藥,飽受欲望折磨的痛苦的我們就相當于病人,再好的良藥也是給病人吃的,只有對病人才有價值,對于沒病或者是已經從病中痊愈的人來說,不管多好的藥都是沒有必要沒有價值的。
一部《紅樓夢》不僅描繪了人生的欲望及其中的掙扎與痛苦,而且還激發出了人們棄欲望求解脫的勇氣與信心,兼有美學與倫理學上的價值。王國維將《紅樓夢》在倫理學上的最高理想歸結為解脫,并從多個方面的論證中證明了自身觀點的合理性,既是哲學的突破,也是紅學的另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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