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慢 況周頤
寒夜聞角
愁入云遙,寒禁霜重,紅燭淚深人倦。情高轉抑,思往難回,凄咽不成清變。風際斷時,迢遞天涯,但聞更點。枉教人回首,少年絲竹,玉容歌管。
憑作出、百緒凄涼,凄涼惟有,花冷月閑庭院。珠簾繡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除卻塞鴻,遮莫城烏,替人驚慣。料南枝明日,應減紅香一半。
這首抒寫離愁的詞作于光緒十五年(1889)秋。詞人是廣西臨桂(今桂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書香門第。自少文才超群,九歲即補博士弟子員,十八歲充優貢生,二十一歲鄉試中舉,并娶趙氏為妻?;楹螅樯钜夂V,恩愛有加。九年后,光緒十四年(1888)初,三十歲的他離家北上入京任內閣中書。雖有端木埰、王鵬運等師友切磋詞藝,學業大進,但心中濃濃的離愁別恨是難以排遣的。因而是年秋,寫下這首充滿真情實感的思鄉懷親詞,堪稱其代表作,得到了王鵬運的擊節贊賞,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也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說它“境似清真(周邦彥),集中他作,不能過之。”
這首詞的題目是“寒夜聞角”,全詞即是抒寫遠離家鄉的游子寒夜聽到凄清的號角聲而觸發的對故鄉和親人的思念之情。上片以一個“愁”字起篇,為全詞基調定格,接著以“入云遙”相接,以靈動的“入”字,將看不見摸不著的“愁”情寫活了,化為有形的動態了;又以“云遙”二字顯示了愁緒的廣大無邊,也顯示了游子的離愁正通過遠逝的層云飛向遙遠的故鄉。次二句,緊扣詞題“寒夜”二字,渲染室內外的環境,點明季節、氣候、時間,以及抒情主人公愁倦的狀態。“寒禁霜重”,描狀了晚秋白霜滿地、寒氣襲人的北國氣候,突出了詞題中的“寒”字,也襯托了游子心境的寒。“紅燭淚深”,由室外轉向室內,點明詞題中的“夜”字。“淚深”二字,一石二鳥,既描狀紅燭燃燒殆盡、燭淚將畢的景況,又渲染了游子痛苦思念故國親人的景狀。“人倦”二字,則將視角由物轉向人,特寫抒情主人公在以上這般環境氛圍中被離愁別緒纏繞,憂愁苦悶,夜不能寐,身心極度疲倦的狀態。
中間六句,扣住題目之“聞角”,轉寫角聲。詞人驀地聽到遠處傳來的凄清角聲,在寂靜孤獨中倏然一驚,似乎感到其聲昂揚高亢。但不久隨著角聲的由高而低,充滿鄉愁的詞人愈覺角聲中的情感十分沉郁壓抑,似乎吹角人也與自己一樣思念往事,懷念故鄉,再也吹不出高亢激昂的角聲了。進而,角聲輕微幽咽,時有時無,好像吹角人也陷入了如泣如訴、泣不成聲的痛苦之中了。最后,這從遠處隨風而來的角聲終于悲傷得梗塞無聲,徹底中斷,在沉寂中只有從天邊傳來幾點打更的鼓聲,使人倍感凄涼。這樣,詞人在描繪角聲時,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其中,于是聲、情、思三者渾化交融,飽含了豐富的內涵。歇拍三句,一方面寫聞角勾起對青少年時代美好生活的回憶,來作鮮明對比,進一步反襯今夜的凄涼;另一方面,通過一個“枉”字,也突出了美好回憶無法變為現實、孤處京都不能回鄉的無可奈何的悵恨之情。
下片換頭三句,承上啟下,繼續寫角聲,并從角聲過渡到庭院,為后面的設想拉開帷幕。寒夜的角聲一度中斷之后,又響起了幽咽凄涼之聲。這再次激起詞人的悲愁苦恨,并由此更進一層,深深感到最能產生、體現這種無限傷感悲苦之情的地方“惟有花冷月閑庭院”,也就是思婦游子孤處的冷冷清清、凄凄慘慘的庭院。接著三句,筆鋒一轉,由自己所在轉向家中愛妻的“珠簾繡幕”。但詞人并沒有正面描繪妻子的愁態,而是以想像之詞,用兩個問句寫出意蘊深沉的設想:“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實際上詞人是在想像家鄉的妻子,今夜也同自己一樣沉浸在痛苦的離愁別恨之中,耳聞角聲,柔腸寸斷。用如此寫法,一來顯得委婉曲折、靈動多姿,正如詞人自評所云“余詞特婉至耳”(《蕙風詞話》),二來更細膩地表達了詞人對萬里之遙的愛妻的思念與關切,與李商隱《無題》詩“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有異曲同工之妙。故而葉恭綽《廣篋中詞》說:“‘珠簾繡幕’三句,乃夔翁所最得意之筆。”
“除卻塞鴻”三句,生花妙筆又由人轉向鳥。“遮莫”,盡教的意思。這里寫塞北的鴻雁和城南的烏鴉也因聞聽這凄涼的角聲而驚心動魄,進一步烘托羈旅北方的自己和空守南桂的妻子深夜聞角而傷心傷肝相互思念的痛苦。結尾兩句,筆觸又由鳥及花,明寫料想夜烏所棲息的南枝,經過冷月的寒照、角聲的摧殘和驚鳥的折騰,枝頭的紅花定將飄零大半;又以此作喻,暗寫獨居閨房中的妻子因離別相思而瘦損憔悴的模樣,進一步凸現詞人對愛妻的憐惜和思戀,將全詞的悲苦愁情推至高潮。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云:“一轉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僅以本詞下片而言,由角聲而庭院,由庭院而轉閨中人,又由人及鳥,由鳥而花,由花又暗回至愁婦,如此一轉一深,一深一妙,使斷腸人的離愁別恨步步深入,層層深化,筆曲意濃,格外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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