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顧貞觀
天然一幀荊關畫,誰打稿,斜陽下?歷歷水殘山剩也!亂鴉千點,落鴻孤咽,中有漁樵話。
登臨我亦悲秋者,向蔓草平原淚盈把。自古有情終不化。青娥冢上,東風野火,燒出鴛鴦瓦。
顧貞觀是清康熙年間最重要的詞人之一,曾與陳維崧、朱彝尊并稱“三絕”,又是滿族詞人納蘭性德的好友,聲名也相仿佛。他的詞集名《彈指詞》,其中最膾炙人口的作品,當然是以詞代簡遠寄吳兆騫的兩首《金縷曲》:“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發自肺腑的慰問、泣盡繼之以血的陳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骨肉兄弟般的情誼和義氣,世世代代曾經感動了多少讀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把它們評為“千秋絕調”,可謂非常精到。
陳廷焯對顧貞觀還有個總評,道是“顧華峰(顧貞觀字)詞,全以情勝,是高人一著處。至其用筆,亦甚圓朗,然不悟沉郁之妙,終非上乘”(同上)。我們不妨從本書所選的這些詞,體會一下陳氏的評論,看他說得是否有理。
這里的一首《青玉案》,雖是寫景之作,但因所寫是北方風光,又因顧貞觀有意追求瘦硬渾茫風格,所以與一般同類作品頗為異趣,呈現出一種情切詞勁、明快有力的特色。
“天然一幀荊關畫,誰打稿,斜陽下?”非常醒目的一連三句,用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五代時北方山水畫派荊浩、關仝的作品來形容眼前的風景,用帶著驚嘆口吻的問語,告訴讀者:他正行走在如畫的、夕陽斜照的崇山峻嶺之間。“荊關畫”的根本特點在于能夠逼真地描摹出北方關山的巍峨峭拔之勢,具有一種莊嚴雄渾的美,這是他們嚴格師法造化的結果。現在顧貞觀反過來用荊、關的畫形容自然界的真山水,也可算是別出心裁。
在如此壯美的風景中登臨徜徉,心情本應該是舒暢的。可是,接下去竟是一句極端傷感的喟嘆:“歷歷水殘山剩也!”這一聲發自心靈深處的呼喊,整個兒把剛才愉快贊嘆的情緒逆轉過來。這一轉似有萬鈞之力,又似一把尖刀直插當時讀者的心胸,使每一個稍有民族意識的人不能不想到眼下輿圖換稿、江山變色,全國都被異族統治的無情現實。
心情變了,目光也會變,看出去的景色,自然不能不帶上悲涼的色彩。于是,“亂鴉千點”,似無可依之枝;“落鴻孤咽”,實為哀苦吞聲。而在這殘山剩水中的漁夫樵子們,又能說些什么呢?
如果說上片主要是寫景,對于作者,我們還只是聽到了他的感嘆,而沒有見到他的身影,那么下片,作者就出現在畫面上了。“登臨我亦悲秋者,向蔓草平原淚盈把”,隨著一聲悲愴的呼喊,一個面對祖國大地揮淚不止的士人形象,躍然紙上。這里的前一句,因為調動了語序,把“登臨”置換到“我”的前面,造成了拗折的語勢,因而給人的印象較深。
“自古有情終不化”,既是承上而來,進一步抒發心聲,又對結句起了一種引領作用。君不見,王昭君長眠的青冢,一千多年來經歷過多少次的東風野火,可是那冢上的草兒不是依舊青青,而且那些裝飾墳冢的鴛鴦瓦,不也是越燒越明麗嗎?這里將昭君墓稱為“青娥冢”,又說冢上的鴛鴦瓦是東風野火所燒成,都是作者虛構假設的藝術處理,是一種詩人之言,為的是強調地證明他所說的“自古有情終不化”。或者也可以說,這是一種浪漫主義手法吧。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種表現手法比較直露和過于強烈,所以惹得陳廷焯給他下了個“不悟沉郁之妙,終非上乘”的評語?如果真是如此,那只是藝術觀念和美學取向的差異,并無是非高下之分,是可以不予較真的。
上一篇:納蘭性德《沁園春·丁巳重陽前三日》悼亡妻詞作
下一篇:錢芳標《清波引·用白石韻》抒寫情人間惜別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