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從茲去,蕭蕭斑馬鳴。
李白這首非常著名的送別詩,寫作時間、地點都不清楚,學者或認為開元二十六年(738)作于南陽,或認為天寶六載(747)作于金陵,但這都不影響我們對作品的理解。因為這顯然是一次普通的送別,對象并沒有提供給李白太多可以入詩的素材,詩人只好選擇較少個人色彩的內容,來完成一篇略盡送別之誼的作品。
送別是古典詩歌中程式化程度較高的一個類型,通常以行人的家世、仕履、才能、彼此關系、送別地點、時令、事由、旅程及目的地等內容為基本要素,采用不同的結構方式加以排列組合,視需要而突出、強化或省略某個要素,從而構成作品。我們從中唐前期的大量送別詩中已能看到上述技法的嫻熟運用。李白這首五律,有關行人的信息完全缺如,可以推想這方面大概沒什么內容可寫,因此作品的取材和表現只好落于虛處,以裝飾性為主導的表現手法來支撐全詩。
請看,起首一聯對仗就是很平常的寫景,只是憑借字面之工和色彩鮮明,勉強算是交代了送別地點。但想一想,青山對白水沒什么描述的意義——兩種顏色都是虛指;北郭和東城也是隨處可用的地點,與青白二色一樣,在這里只有字面上的裝飾意義。頷聯仍然是虛寫,但有了個性化特點:“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兩句似對非對,按對仗的規定肯定是不工整的。但沒關系,首聯本不需要對仗的,作者卻用了對仗,頷聯因此就可以不對了。這就是所謂的“偷春體”,意思是說像花兒不到春天就偷著開了。頷聯兩句意思相貫,是一種特殊的對法——“流水對”,不僅語意顯得活脫,而且“一別”之輕與“萬里”之遙形成強烈的對照,就加重了旅途的艱難和惜別的傷感。用“孤蓬”比游子,不僅渲染了旅人飄泊無依的茫然感覺,更連帶引出頸聯的比喻式表現:旅人如孤蓬,那么送別者呢?詩人妙手偶得,抓住眼前之景,以浮云來比擬旅人的情懷,愈益強化了居處無定的飄泊感。相比之下,送別的詩人卻恍如夕日的余輝,依依不愿隱落。在這里,浮云比擬游子似乎已與頷聯的孤蓬略有重復,還不僅如此,尾聯的“揮手從茲去”寫啟程,又與“此地一為別”有些重疊,好像全詩游子意寫了兩次,離別也寫了兩次。但實際上,讀起來卻毫無重復雜沓之感,這是什么道理呢?
其奧秘就在于,這首五律開闔承接,全以自然取勝;意到筆到,毫無造作之嫌。起聯沒什么可寫就以眼前景作對,頷聯無法工對就付以寬對,意到為止。頸聯化眼前景色為情思,或者說以習見的自然物色與離人、送客的當下情懷相比照,說出了人人心中都有卻從無人能道的典型情境,所以妙絕人意,膾炙人口,成為千古送別名句。就因為這一聯太出色,以致讀者都不再計較結句襲用《詩經》成語“馬鳴蕭蕭”的呆板了。
我們知道,李白對詩歌的審美理想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首《送友人》正是充分實現其藝術理想的杰作。詩的構思取意,如“浮云”一句雖然脫胎于曹丕,但將浮云與“游子意”作一個蒙太奇式的組接,頓化腐朽為神奇,成為神來之筆。詩的章法,原本像清代屈復所說,是非常嚴密的:“青山、白水,先寫送別之地,如此佳景為‘孤篷萬里’對照。‘此地’緊接上二句,‘一別’送者、去者合寫。五、六又分寫。‘自茲’二字,人、地總結。八止寫‘馬鳴’,黯然銷魂,見于言外。”(《唐詩成法》)但因通篇措辭的收放適意,自然天成,就不為人所覺察了。清代朱諫的評價也非常到位:“句法清新,出于天授。唐人之為短律,率多雕琢,白自腦中流出,不求巧而自巧,非唐人所能及也。”(《李詩選注》)這就是李白被尊奉為古今獨步的天才詩人的理由罷。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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