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周權
笑此山人,拋卻白云,又來玉京。憶太華黃河,曾觀鉅麗;輕衫短帽,只恁飄零。鷗鷺洲邊,杉蘿溪上,盡可漁樵混姓名。瓶無粟,有西山芝熟,南澗芹生。
底須役役勞形?但方寸、寬閑百念輕。況末路逢人,眼應多白;東風吹我,鬢已難青。酒浪翻杯,劍霜閃袖,磊塊頻澆未肯平。何妨去,借《相牛經》讀,料理歸耕。
周權一生未仕。《元詩選》小傳載:“游京師,袁桷深重之,薦為館職,弗就。”而從《元史類稿》的記載來看,“弗就”其實是未予照準。了解了這一背景,就更易理解作者在這首詞作中的思想感情。
詞起首即為自嘲:“笑此山人,拋卻白云,又來玉京。”周權號此山,以處士(“山人”)聞名于時,趙孟頫《題周秀才此山堂》詩曾云:“青青云外山,炯炯松下石。顧此山中人,風神照松色。”“白云”是隱逸的象征,所謂“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但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南朝梁陶弘景《答齊高帝問》);而“玉京”則是集中代表紅塵富貴的京城。出山進京,自然是為了博取功名,這是古代士子所公認的人生價值所在。“又”字表明前來京師已非一度,而作者偏偏以“笑”字領起,其于出處進退上的矛盾心理,便在這三句中一覽無余了。
照應這一“又”字,詞人不禁感慨萬千。他先是回憶起前度北上的經歷:“憶太華黃河,曾觀鉅麗。”“太華黃河”是北國山河的代表,其壯麗的景色、雄閎的氣勢,具有征服人心的力量,為身歷者所終身難忘,金元好問《黃華峪》“泰華王屋舊經過,自倚胸中勝概多。獨欠太行高絕處,青天白日看山河”即是一證。詞人以“曾觀鉅麗”作為前度赴京僅有的收獲,說明他求仕的目的是失敗了的。緊接著的“輕衫短帽,只恁飄零”的喟嘆,就明白無誤地揭示了這一點。怨艾中他不禁對此番的重作馮婦產生了悔意:故鄉江南有的是鷗鷺游翔的小洲、杉蘿密布的溪岸,以耕田食力為生,與樵夫漁子為友,又何必汲汲于投身官場謀求揚名?盡管“山人”的生活清貧,但也不至于有生計之虞。過拍三句中,“瓶無粟”用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瓶無儲粟”句;“西山芝”、“南澗芹”則是舊詩文中形容隱逸生活的習語。有陶淵明等這些前賢的榜樣,自己“只恁飄零”、“又來玉京”的種種蠢動,豈不太可笑了么!
經過內心的一番反省,詞人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與自我慰藉的道路。下片即力求從苦悶中追求解脫:“底須役役勞形?但方寸、寬閑百念輕。”“底須”即何須;“役役”為勞頓貌,出《莊子·齊物論》“眾人役役”和“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又為鉆營貌,如唐白居易《閉關》“回顧趨時者,役役塵壤間”。“勞形”即與自己身體過不去,唐劉禹錫《陋室銘》:“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莊子·刻意》有“形勞而不休則弊”之語,勞碌不息、鉆營奔走大可不必,只要心神寬閑,諸如功名利祿的種種雜念自然淡漠了。此時詞人意識到自己的現實處境:正因為坎坷失路,所以在炎涼的世態中免不了屢遭白眼;年齒老大,歲月無情,再也無法實現年輕時的種種夢想。悲困之中,詞人始而以飲酒使劍的清狂來維持自我尊嚴,作為對現實的反抗;只可嘆“磊塊頻澆未肯平”,于是在無奈之下,作者最終索性對功名采取了放棄的退卻態度:“何妨去,借《相牛經》讀,料理歸耕。”宋陸游《農居》:“頻過斗雞舍,問學《相牛經》。”詞人與之機杼正同。這種偏激的反話,往往反映出失意士子郁積心間的強烈的悲憤。
全詞以曲折的心理活動,反映了“又來玉京”的失望。這是一首舔舐作者個人傷口的作品,卻同時典型地反映了封建社會廣大下層知識分子的人生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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