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的邊塞絕句
在唐代大量出現的邊塞詩是有其歷史背景的。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唐初,封建制度發展到極盛時期。唐太宗建立了強有力的中央政權后,以杰出的封建政治家的魄力和氣度,對少數民族執行了一視同仁的政策,讓不少少數民族的人參加政權,擔任高級將領和其他官職。這時,民族間的友好往來及經濟、文化交流,盛極一時,但也是邊塞戰爭不斷發生的多事之秋。就當時而言,一些戰爭,對于捍衛邊疆、維護統一及確保河西走廊的暢通,是必要的。許多詩人在這樣一個時代中,胸懷壯志,心向邊漠,有人遠游塞外,有人投筆從戎,寫出了不少以邊塞戰爭和軍旅生活為題材的詩篇。這是唐代邊塞詩產生的一個主要原因。
它的產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唐初主要實行府兵制,后來改行募兵制。在這過程中,制度日益敗壞,起初還披著招募的外衣,后來逐漸變成公開地拉丁抓夫;起初還有服役年限,后來逐漸變成長期服役。在杜甫的《兵車行》和“三吏”、“三別”詩中最能看出當時兵役制的殘酷。同時,軍隊中風氣日益腐敗,將領驕奢淫佚,統帥無能,而士兵的遭遇卻日益凄慘。許多詩人目睹耳聞這些事實,從同情征戍戰士出發,描寫他們的生活處境,表達他們的離情鄉思,實際也是對兵役制的間接抨擊。這一類題材在邊塞詩中也是普遍出現的。
從以上兩個方面,可以大致理解唐代邊塞詩產生的原因以及為什么有些篇章意態軒昂,聲情高亢,而另一些篇章卻色彩黯淡,音調低沉。在盛唐詩人中,最擅長以絕句體裁寫邊塞詩的是王昌齡(字少伯,約 690—756)。下面是他的《出塞二首》之一: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王昌齡在當時和后代都享有盛名,有“詩家夫子王江寧”之稱,又被尊為“七絕圣手”。而在他所寫的七絕中,上面這首《出塞》詩更被李攀龍、王世貞推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這些稱譽可能過了一點頭;但他的七絕,語言明凈流暢,音調圓轉悠揚,風格渾厚,形象鮮明,確有其獨到之處,而這首《出塞》詩也應當說是上乘作品。
這首詩的前兩句,氣象雄偉,境界蒼涼,雖然只短短十四個字,卻有極大的容量、極大的概括性。起句“秦時明月漢時關”,是一個厚重有力的名詞句,也是所謂“互文”,意思是秦、漢時的明月和秦、漢時的關塞。這一句籠罩古今,包容上下,從歷史上、地理上為次句“萬里長征人未還”提供了典型的環境。兩句連起來,看似平鋪直敘,卻是一唱三嘆,寄慨無窮。自從秦、漢筑長城備邊以來,屹立于萬里邊陲上的雄關荒塞,夜夜在明月照臨之下,中間經歷多少朝代更迭,關塞長存,明月依舊,而代代征戰,烽火不熄,遠征戰士也一批又一批地離鄉背井,來到塞上。這里,關猶此關,月猶此月;戰士們身在關塞,心懷故里,仰望明月,俯思家人。此情此景,從秦、漢到唐是相同的。更悲慘的是:戰士中總有許多人不能生還。這兩句詩,內涵極其深廣,分量極其沉重,所概括的是一部邊塞史。
但是,這首詩的可貴之處,還不只是客觀地道破了這一史實,而是接下去就事立論,表達了詩人的歌頌與譴責、懷想與愿望,從而使全詩更有思想深度。李畯在《詩筏橐說》中指出,七言絕句的“轉換之妙,全在第三句”。這首詩就是以第三句“但使龍城飛將在”為轉換關捩,通過句首的“但使”兩字,有力地勒轉詩筆,振起全篇,后面更承以“不教胡馬度陰山”這樣一個斬金截鐵的句子,就在下半首詩中變悲愴之詞為豪邁之語,變低沉之調為高亮之音。而詩人之所以從哀念長征未還之人轉到對漢代名將李廣的懷想,正如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所說:“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由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說李將軍’也。”據《史記》稱:“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詩人是根據這些記載,把李廣作為一個愛護士卒、驍勇善戰的典型人物來歌頌的;而歌頌古人意在對照現實,其言外之旨是對朝廷的用人不當、備邊無策以及將領的驕奢庸懦、戰守無方的譴責。黃培芳在《唐賢三昧集箋注》中評這后兩句詩時,也指出,其“思古正以諷今”。這里,思古與諷今,歌頌與譴責,歸結到一個愿望,就是要求國土的不可侵犯,不教敵人越雷池一步。
這首詩,意態雄健,悲中見壯。它或題作《塞上行》,一作《塞上曲》,也題作《從軍行》。在《王昌齡詩集》中還有以組詩形式寫的《從軍行七首》,在盛唐邊塞詩中也是膾炙人口的名作。下面是其中的第四、第五首: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
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這兩首詩寫行軍和出戰的場景,但寫的不可能是一時一地的真事實境。在多數唐人的邊塞詩里出現的塞外景物、戰爭場面和戰士心情,往往雖有一定的地理真實、歷史真實和生活真實,但又是通過概括,高于真實的,因而比真實顯示得更集中、更突出,也更有代表性。王昌齡就是一個善于概括的能手。讀上面兩首詩時,不必對其所寫的地區和史實多事推測和考證。詩中的青海、雪山、玉門關、大漠、洮河,只是在地理上作為行軍交戰的典型環境而取材;詩中的破樓蘭、擒吐谷渾,更只是從歷史上作為擊敗敵人的典型戰役而借用。樓蘭在唐代固然早就不存在;吐谷渾也已在唐高宗龍朔三年(663)為吐蕃所吞并,王昌齡時不可能有對吐谷渾的戰爭。但太宗貞觀九年(635)的遠征可能是詩的藍本。據《新唐書》記載,吐谷渾在唐初“居甘松山之陽、洮河之西,南抵白蘭,地數千里”。當時,吐谷渾王伏允經常出兵侵擾甘肅西部。貞觀九年,太宗派李靖、侯君集等率領大軍遠征,伏允帶眾逃入沙漠。李靖、侯君集分南、北兩路追擊。南路軍穿過千里草原,經過一個月的行軍,次星宿川,達柏海,望積石山(即詩中的雪山),追及伏允于烏海。伏允兵敗自殺,關于這次遠征的故事,在王昌齡時應當還流傳人口。這兩首詩,很像是以此為素材,經剪裁、提煉、改造而成。
前首詩,以“青海長云暗雪山”一句寫地,以“黃沙百戰穿金甲”一句寫人;上句用一個“暗”字烘染戰爭的氣氛,下句用一個“穿”字點出戰斗的艱苦。在這兩句的前后更穿插以“孤城遙望玉門關”及“不破樓蘭終不還”兩句,則一用暗筆,一用明筆,顯示長年在如此荒涼壯闊的環境中行軍轉戰的將士的望鄉心情和決勝氣概。從地理位置來說,在青海畔、雪山邊是遙望不到玉門關的。這可以理解為是寫在行軍轉戰時沿途所見,不是一時一地所見,也可以理解為這些地名都非實指。而進一步、深一層探索詩意,更可以把“遙望”理解為征人的想望,含有《后漢書·班超傳》記述班超上疏所云“但愿生入玉門關”,以及李白《塞下曲六首》之五“玉關殊未入”的意思,是萬里長征之人想望有一天能生入玉門關,重還故里。李白《子夜吳歌四首》之三“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是寫家人懷念在玉門關外的征夫;這一句卻是從對面著筆,寫征夫想望玉門關內的家人。兩地相思,本是心心相印、連在一起的。如果把這一句與后面“不破樓蘭”句合起來看,更有兩相襯映、暗中鉤連之妙。這在寫法上是欲擒故縱,最后要寫征人不破敵虜、誓不生還的決心,故意先寫其想望玉門、期冀生還的意愿。這樣寫,就使詩篇更有深度、更有分量。
后一首詩,在上半首中從正面展示了一個大軍出擊的雄偉場面。詩的一開頭,以“大漠風塵日色昏”一句寫出塞外的地理特征和氣候特征,也烘托出這支人馬投入戰斗時的氣勢。次句“紅旗半卷出轅門”,既捕捉住隊伍正開出轅門這最壯觀的一剎那,還以在風沙中半卷的紅旗為畫面點染上醒目的顏色,使這一出軍場景顯得更雄武而有生氣。下半首“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兩句,則是把本應在這首詩中大寫特寫的兩軍交戰場面,用暗場處理的手法巧妙地加以交代,從而收到舉重若輕的效果。那河北夜戰、力擒敵酋的過程,以及捷報傳來、全軍歡騰的景象,都沒有從正面去描寫,而讀者是自會去想象的。下面再看《從軍行七首》中的第一、第二首: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彈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這兩首詩寫征戍戰士的離情鄉愁,是前面提到的唐代邊塞詩的另一個方面的內容。從這兩首詩,也可以窺見作者善于進行藝術概括的本領。詩里呈現的是邊塞的典型環境、征人的典型感情,筆墨集中,氣氛濃厚,特別有普遍意義,也特別有感染力量。
“烽火城西”一首,在寫法上是層層烘染,逗出詩情。首句“烽火城西百尺樓”,是征人慣自望遠懷鄉的地點和位置;次句“黃昏獨坐海風秋”,是征人最易興感動情的季節和時間。在這樣的邊城高樓上,在這樣的秋風暝色中,去家萬里,一人“獨坐”,其鄉思已是千頭萬緒、涌集心頭了。接下來再加上“更吹羌笛《關山月》”一句,以凄涼的笛聲、哀怨的曲調為觸媒來觸發他的愁情,終于引出了“無那金閨萬里愁”一句。而由于前三句把環境氣氛已經寫足,這最后一句看似輕點而止,卻有千斤重量;句中的“無那”兩字更曲盡征人之情,寫出了他愁情萬轉而又無可奈何的內心狀態。對這一句,李锳在《詩法易簡錄》中指出:“不言己之思家,而但言無以慰閨中之思己,正深于思家者。”胡應麟在《詩藪》中稱贊王昌齡“言情造極”;這句詩也是他工于言情的一例。
如上所分析,這首詩是以三句寫景物,一句寫情思,先布景,后言情。“琵琶起舞”一首卻與此相反,在寫法上是先情后景。它的前兩句“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是特地選擇了一個軍中歌舞行樂的場合來表現征人的鄉思別情,說明其愁思之深。這兩句詩,可以理解為:盡管琵琶換了新聲,奏來奏去總是與《關山月》類似的傷離怨別的曲調。但這樣理解,詩意過于平實,不如理解為:不管琵琶換什么新聲,征人聽起來總與《關山月》一樣,只會觸動他的離情別緒。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有一大段話敘說樂境生樂,哀境生哀,這只是就一般情況而言。對于一個別有懷抱的傷心人,樂境有時卻會更增添他的哀愁,如李陵《答蘇武書》中所說:“異方之樂,只令人悲,增忉怛耳。”這是深化了的感情的反應。下面“撩亂邊愁彈不盡”句,則是更進一步、更深一層地寫這種感情。由于征人自己的邊愁是沒完沒了的,在他的感覺中,別人奏的這種“撩亂邊愁”的樂曲也是沒完沒了、彈奏不盡的。詩寫到這里,正如黃叔燦在《唐詩箋注》中所說:“‘撩亂邊愁’而結之以‘彈不盡’三字,下無語可續,言情已到盡頭處矣。”既然“言情已到盡頭處”,這里就只有宕開詩筆,遠處取神,以“高高秋月照長城”這樣一個寫景的句子結束了全篇。對這一結句,黃叔燦稱其有“思入微茫,似脫實粘”之妙。這是以景結情,也是以景托情,把前三句所寫的“別情”、“邊愁”烘托得更加深婉綿邈,馀意無窮。在王昌齡以絕句體裁寫的邊塞詩中,以上五首七絕可視為代表作。從這五首詩,可以看到他的作品的風格特征,也可以看到盛唐邊塞絕句的一般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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