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香·張翥
雨后舟次洹上
燕子梁深,秋千院冷,半濕垂楊煙縷。怯試春衫,長恨踏青期阻。梅子后、余潤留寒,藕花外、嫩涼消暑。漸驚他、秋老梧桐,蕭蕭金井斷蛩暮。
薰篝須待被暖,催雪新詞未穩,重尋笙譜。水閣云窗,總是慣曾聽處。曾信有、客里關河,又怎禁、夜深風雨。一聲聲、滴在疏篷,做成情味苦。
題中“洹”指洹河,又名安陽河,在河南北部,流經安陽,入衛河。戰國時,蘇秦說六國會盟于此,以抗強秦。這是一個容易引發人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但作者經過時,恰值陰雨霏霏,被迫泊舟岸邊,不僅未被引起懷古的意緒,反倒惹出悲秋的惆悵。
首三句寫雨中所見。但“燕子梁深”二句,與其說是實寫,毋寧說是虛擬,是想像之詞。蓋作者舟次河畔,即使看得見人家院落冷清,秋千空掛,也未必看得見燕子深棲梁間。然這個虛擬又十分合理入情,形象地傳達出了雨中特有的寂靜、凄清的況味。第三句則實寫眼前所見:雨中垂楊半濕,絲絲枝條如縷縷青煙。“怯試春衫”二句,透露了當前的季節,那是初春前后,本就不怎么暖和,一場雨之后,人就更不敢去試春裝了,尤可恨的是,踏青游玩的好日子,也將受阻。“試春衫”、“踏青”是春天來臨的訊號,是人展示青春活力追求美的活動,雨卻可惡地阻延了它的到來,無情地剝奪了這個機會,作者的情懷非“長恨”難以表達,而又怎一個“恨”字了得!以下九句,便順此路線,敘寫不同季節里,面對不同雨景,所產生的不同感受。
作者想到:青梅結子后,天氣漸暖,雨無疑會留下寒意;蓮藕著花時,雨會帶來涼爽,驅除炎暑;秋風蕭蕭,雨水使梧桐樹顯得更加蒼老、憔悴,井欄邊,暮色蒼茫中低吟著斷斷續續的蟋蟀;冬夜里,薰籠烘著被子,詞人催促雪花降落的詩篇尚未詠就,雨打斷了他的詩興,只得去吹笙重尋那種感覺。臨水的小閣里,窗戶邊,都是曾經慣聽雨聲的地方。這段文字,囊括春、夏、秋、冬四季,描寫了各有特色的景物,極富詩情畫意,又有較為濃郁的生活情味。然而,乍看之下,它們似乎游離題目之外,不相關聯,而倘深加尋究,即可明白,詞人是苦于眼前雨水的纏綿不盡,引發出聯想:這雨已經阻誤踏青郊游之期,如果就這樣下著,莫非還要下到春末青梅結子、盛夏藕花飄香、秋日梧桐枯黃寒蛩吟暮不成?而詞中,那雨似乎也真的就這么下著。且請仔細品味“余”、“外”、“漸”、“未”諸字,即可發現,這些字已經組成了一個完整、有序的時間鏈,前后呼應,從而繪就出一幅連續的四時聽雨圖。
應該說上面這幅圖很美,作者腦海中的雨景頗富審美情調,可是,美也是相對的,一旦它與主體的利益產生沖突,也就談不上美了。所謂的四時聽雨,不過是眼前聽雨的拉“長”;所謂的情調,也只是那“長恨”的延伸。故詞的下文,作者不禁感嘆:也曾清醒地知道這是在客中,這是異地的關河,不要有太多的奢望,可是,誰又能禁得住這深夜的風風雨雨,一聲聲,敲打著粗陋的船篷,敲打著為“客”者的神經,做成這般凄苦的情味!
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言:“仲舉(張翥字)《雨中舟次洹上》,……章法奇絕,從辛稼軒《賀新郎》(綠樹聽鵜鴂)化出。”指出它借鑒辛詞的章法,是很有見地的,但未指出它的變化、創造。蓋辛之《賀新郎》是排列種種別離情事,以渲染與弟相別的痛苦,其所用各事之間并無必然的聯系,更不可能發生在同一個主體身上,而此詞所寫各事,不但有著時間的連續性,而且,完全可以加諸一人之身。更妙的是,那些煞有介事的聽雨之事,都是作者聯想出來的,可謂虛實相映。而此詞風格特點則與姜白石相近,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此則刻意為白石,沖味微減,姿態卻饒”,洵為知言。客里聽雨,于作者固是“情味苦”,固是禁不起,而那境界、趣味,于讀者的審美感受卻是很美、很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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