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慢 黃人
問情為何物,深似海,幾人沉?算麝到成塵,蠶空遺蛻,生死相尋。英雄拔山蓋世,也喑啞叱咤變哀吟。何況癡男怨女,天荒地老愔愔。
沾襟,有千絲萬縷系雙心。總慧多福少,別長會短,歡淺愁深。無論人間天上,便一般、煮鶴與焚琴。牛女離長間歲,純狐寡到如今。
在《牡丹亭》題詞里,湯顯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確實,男女相悅,情深意濃,自古以來即為良辰美景中之賞心樂事。但是,一道情關,又不知擋住了多少英雄豪杰;一張情網,真難說網卻了多少世間恩怨!此詞即是詞人為情所困,郁結于心的產物。
上片詠情之深不可測,更不可知。起首發一浩嘆:情啊,你究竟是件什么物事?問得很癡,很執著,透出來的是詞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愁悶和痛苦。元好問《摸魚兒》詞之首句云“問世間(一作“恨人間”)、情是何物”,此詞首句,顯然是有意模仿。接著兩個三字句的回答,不明言其為何物,而是以情深似海,不知有多少人沉溺其中作不答之答,將情難曉之意再推進一層。接下來三句,才對如何能“沉”入情海至深處作解釋。詞人認為:麝化成塵,香猶不散,形消神存,為第一要義;春蠶遺蛻殞命,猶相思不已,為第二要義;生死不渝,為第三要義。這三句以“算”字領起,層層推衍,不斷向至情深處探進,可謂善得“情”之本質之至言。
下面從“英雄拔山蓋世”直到歇拍四句,是“沉”入情海的兩種不同表現。詞人以“英雄”和“癡男怨女”為例,析出兩種不同的探情之途。這里的英雄特指項羽,當年他被圍垓下,四面楚歌行將覆亡之時,面對虞姬,猶自有無可奈何的哀吟。而一般的癡男怨女們,雖然寂寞無聞,但在苦情相戀而難成眷屬之時,猶能天荒地老,真情永存。詞以兩種“沉”的具體表現,統括天下之真情至性,言簡而意賅,有刪繁就簡之效。
下片嘆情之可哀。過片“沾襟”二字,綰結上片所述種種至情,以“千絲萬縷系雙心”統攝種種情事。筆鋒陡轉,從現象到本質,挑明至情背后所蘊藏的悲劇因素,濃縮于“沾襟”二字之中。接下來對因情“沾襟”的原因作解釋。詞人從三個方面作了剖析:真心相愛的多而品得愛情幸福的少;兩相廝守之時短而別離相思之時長;兩情繾綣之情淺而悲緒滿懷之愁深。“慧”、“福”,佛教用語。“慧”指破惑證真,“福”則指福田,福報。這三句以“總”字領起,三個四字句工整相對。各句之中“多”、“少”、“長”、“短”、“淺”、“深”又彼此相對,極有語勢,增強了表現力。而且,這里“總”字語氣肯定,與上片“算”字的猶疑不定,形成對比。一猶豫一斬截,遙相呼應,詞情推進,針腳綿密。
“無論”直至結尾,是對至情之悲苦的具體說明。在對情之痛苦作三方面揭示之后,詞人得出結論:不管天上人間,一往情深,最終的結果都是良辰好景虛設,千種風情,萬般恩愛,無人能說,無處可訴。“煮鶴”“焚琴”,乃極殺風景之舉,指美好的事物被毀。《警世恒言》卷三中有“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的話,這里化用其意。“無論”兩字,是統括的語氣,十分有力,表明作者對此的堅信不疑。結拍以天仙配和嫦娥奔月的神話傳說,進一步說明情到深時的孤獨與痛苦。牛郎織女只有每年七月七日才得相會鵲橋,而嫦娥盜取丈夫后羿的不死之藥奔月而去,只能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隱《嫦娥》),恨意綿綿,永無絕期。詞中詞人只舉了天上的例子而不及人間,這并非詞人忘懷,他用的是只舉一端兼及其余的辦法:既然天上的神仙為情所困,都那么痛苦,那么,人間癡情兒女,就更不用多言了。
這首詞的詞情雖然深沉,但運筆卻極為輕快,仿佛詞人是一位跳出紅塵的智者在開導一位迷情之人,循著對方的問話,一一作答,用古往今來無數的悲情故事打動他,引他在情海中苦苦煎熬之后,最終度過情關。這種結構方式,少有主觀情感參與,所以詞人只是一意感嘆,泛詠情而少及具體情事,形象性略有不足,概括性則非常強,并且帶有以文為詞的意味,欣賞時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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