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遣悲懷》原文與賞析

謝公最小偏憐女②，自嫁黔婁百事乖③。

顧我無衣搜藎篋④，泥他沽酒拔金釵⑤。

野蔬充膳甘長藿⑥，落葉添薪仰古槐⑦。

今日俸錢過十萬⑧，與君營奠復營宅⑨。

昔日戲言身后事⑩，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注釋

①元稹悼念亡妻韋叢之詩。貞元十九年（８０３），二十五歲的元稹與名門之女韋叢結婚，夫妻恩愛甚篤。元和四年（８０９）七月九日韋叢卒，年僅二十七歲。這組詩作于韋叢卒后不久。

②謝公：指東晉謝安，謝安曾對其侄女謝道韞異常疼愛，這里代指其亡妻韋叢的父親韋夏卿。偏憐：最疼愛。最小：指韋叢，她在其姐妹中最年幼。

③黔婁：春秋時齊國清高的寒士。這里詩人以黔婁自比。百事乖：事事不順心。

④藎篋：藎草編的箱子。搜藎篋，指翻箱倒柜地尋找。

⑤泥：軟纏，柔和地請求。他，指韋叢。

⑥充膳：當飯食。藿：豆葉。

⑦仰：仰仗，依賴。這句話的意思是由于家窮只好以落葉當柴燒。

⑧俸錢：俸祿。

⑨奠：祭祀。齋：齋事，即請道士做道場，為死者超度亡魂。

⑩戲言：玩笑話。身后：死后。

11、衣裳：指妻子生前所遺衣服。施：施舍與人。行：快要。

12、舊情：生前情分。憐婢仆：因思念妻子的賢惠而愛及奴仆。

13、此恨：死別之恨。

14、“百年”句：指夫妻共同生活的時間不長。韋叢于唐德宗貞元十九年（８０３）和元稹結婚，唐憲宗元和四年（８０９）去世，總共不過七年。

15、鄧攸：西晉人，字伯道。據(jù)《晉書·鄧攸傳》載，永嘉末年戰(zhàn)亂中，他為保存侄兒，舍棄了自己的兒子，后終無子。當時有人說：“天道無知，使鄧攸無兒。”尋很快地。尋知命，指鄧攸自己認命。

16、潘岳：西晉人，字安仁。妻亡后，寫有《悼亡詩》三首。以上兩句是詩人以鄧攸、潘岳自喻，慨嘆自己無子、喪妻的悲哀。

17、同穴：指合葬。窅冥：深暗的樣子。

18、他生緣會：指來世再做夫妻。

賞析

元稹的這組悼亡詩，雖然在內容上并沒有刻意安排，但還是各有側重而形成有機的整體。第一首是追憶生前。首聯(lián)通過用典，寫妻子作為高門女子，不畏貧寒嫁給自己，一生窮困。中間兩聯(lián)是“百事乖”的具體寫照，生活拮據(jù)，妻子無怨無悔，默默操持家事，體貼夫君。尾聯(lián)從追憶回到現(xiàn)實，貧賤夫妻是“悲”，不能同享富貴同樣是“悲”。第二首主要寫身后的紀念傷懷。起筆寫昔日夫妻尋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而這細節(jié)又聯(lián)系著今日的生離死別，戲言成真，一語成讖，在對往日的溫馨回憶中又包含著殘酷現(xiàn)實的無盡悲戚。接著寫人亡物存，觸目生悲。夢境的描寫，烘托出作者對妻子的深情思念和“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無限痛楚。

第三首自傷身世不幸。首聯(lián)是總領句，“悲君”總結前兩首，“自悲”開啟下文。詩人以鄧攸、潘岳自比，抒發(fā)喪妻后的孤寂和悲哀。頸聯(lián)寄托來世的期望，從另一個角度抒發(fā)了對妻子的深情，了悟到它的空幻和不切實際后呈現(xiàn)的是更深的絕望和思念。最后一聯(lián)，以癡語寫出作者對妻子的一片深情摯意，讀之令人動容。三首詩各有側重，而以作者對妻子的思念融匯于全部篇章，以一個“悲”字貫穿前后。與恩愛的妻子死別是悲，妻子生前受盡貧賤之苦是悲，妻子早逝而未能享今日的富貴是悲，詩人而今形單影只、無妻無子也是悲。題目是“遣悲懷”，詩人寫到最后，卻是越遣越悲，終于以“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樣的癡語寫盡他的悲懷。

元稹詩中所提到的潘岳，是同樣以悼亡詩著稱于世的詩人。如潘岳《悼亡詩》三首其一：“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豮?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豛"，翰墨有馀跡。流芳未及歇，遣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隙來，晨矲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不難看出，元稹和潘岳的悼亡詩都情感深摯、哀婉動人，都通過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和物是人非的描寫，來表達詩人對亡妻深情的思念和形單影只的孤寂。而且都沒有奇險華麗的字句，盡管他們都不乏華美繁富的詩篇，但在這種抒發(fā)真情實感的作品中，一切炫才的技巧都被拋棄了，只有發(fā)自內心的真情，因而格外地深摯而哀婉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