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道是尋常——追憶楊淼先生
按鄉俗,今天是楊淼先生去世的“二七”忌日。
窗外是冷凍天,沒有太陽。早晨,麗洲茶室內闃無一人。我獨自坐在窗前,將與先生交往的點滴往事,敲擊成文字。我之所以選擇在麗洲茶室,因為此地是我與先生常來小坐的地方。先生好靜,我們多半坐的二層,北向臨窗有一小池塘。塘內碧水靜影,蕰草可數。鵝鴨在灘,剔羽絮語。楓楊弱柳一派蕭瑟,孝竹香樟蒼翠成屏。阻斷了廛市塵囂。我們往往瀹茗閑坐,談古今,聊世相。不覺,夕陽在山。
而今天,我一人于舊座枯坐懷想,而先生卻已在西歸的路上。小時候常聽祖母說,人死后,靈魂先在屋,后在宇,然后在野,漸行漸遠。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后,謂之斷七。斷七那天,閻羅王派牛頭馬面,送逝者登上望鄉臺,回望故鄉,追懷往事。此時,逝者對一生的往事與親人,還留戀而割舍不下。為使逝者釋懷,了無牽掛地進入下一個生命輪回,于是給他喝一碗迷魂湯,使之了斷前塵,釋然前行。就像《倚天屠龍記》結尾時的張三豐、周芷若不記得前塵往事一般。如果誠如祖母所言,那么先生現在還能看到他的親人與朋友,記得歷歷往事。
先生,現在你看見了我一個人坐在那個你熟悉的老地方嗎?
一、噩耗傳來疑非真
楊淼先生的離世,是很突然的。雖然他患了尿毒癥,一直堅持著每天四次的腹透達七年。但病恙穩定,大家都以為再活七八年是不成問題的。可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上午九時許,我正與妻子在鎮上辦事,忽然手機響起,電話那頭傳來哭聲說:“小湯,我是小何,楊老師今天早上六點去世了。現正在回家的路上,將過奉浦大橋。”小何是楊先生的妻子何秀麗,那是我們的習慣稱呼。
兇訊突然。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我隨即擱下手頭的事趕往。他家已有一些親友及聞訊趕來相幫的人。楊先生躺在門板上,臉上蓋著毛巾。我揭開毛巾。先生微睜著眼睛,嘴角掛著熟悉的微笑,似在打盹一般。我叫了一聲“楊先生,小湯來看您了”后,即淚如泉涌至失聲。我摸摸他的腳踝與肩膀,余溫宛然。
我無端地想:先生只是小憩,待會兒會醒來的。然而,事與愿違。
我與先生的最后一面,是在星期四下午。那天,區委宣傳部的新媒體中心搞了個征文,我與他均是評委。那天太陽很好,下午十二點多,我去接他。因為還早,便在他家的陽光屋里小坐。茶幾上,放著一本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還有一本是《老學庵筆記》還是《癸辛雜識》我忘了,但李譯本莫泊桑的《漂亮朋友》正打開著。因為他已開始寫長篇小說《鐘聲在黃昏響起》,正研究一些長篇小說的結構,以便借鑒。我的第三本書散文集已脫稿,我們說好,三年內各自寫一個長篇小說。我說自己更喜歡雨果的作品,特別是《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還喜歡俄蘇文學,如《靜靜的頓河》,艾特馬托夫的中長篇小說。國內的作家,我最喜歡蕭紅。他說,先別考慮太多,以自己的風格寫出來再說。三年太長,估計兩年可以了。他是不是已感覺到余下的時間不多呢?
聊著聊著,他忽然說自己的小說恐怕完成不了。我心頭飄過一絲不祥。但故作灑脫地說:你說哪里話?冬天過去就是春天。春天來臨,你的創作激情會勃發的。再說,我還等著給你的長篇寫序呢!
其實,我們之間有個約定:為各自的小說寫序。我說,你給我寫序,順理成章,哪有學生給先生的作品寫序的呢?他說那個序一定由你寫,因為你最了解我。出于先生的厚愛與信任,我答應了。并以此鼓勵他要堅守,與病魔共存。每當他身體不適而說些“黃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之類的頹唐話,我總是責怪說:你不要瞎想八想,現在不是好好的嗎?他說:也是,也是。不過我知道,他心里其實并不釋然。
臨出門,我提醒他別忘了鑰匙。他又折回去取鑰匙。這樣忘帶鑰匙已有幾回了,所以每次出門,我一定會提醒。他此刻會無奈地笑笑:近來很健忘。
隨后,我們去麗洲的新媒體中心評比征文。三點半許,活動結束,我送他回家。路上,我聽取他對我的散文集《一棵會走動的樹》的意見。這是我的習慣,每有稍得意的小文章,總要向先生談構思。他會直言且中肯。對這本尚未付梓的集子,我請他瀏覽一下,因為看二十萬字,對一個病人來說,會很吃力的。但他一向做事認真,更何況對我。于是說,不要緊,我會一一看的,反正沒事。那天,離我給他書稿也就十天。
他除了肯定亮點之外,共提了三點意見。第一是,題材可以相同,但要避免主題相似。因為我的文章幾乎都是寫農村題材的。第二是,文章不必都要點題,留著空間讓讀者去想。第三是,是否可以不歸類,以免閱讀疲勞。我答應他,自己不急于求成,一定按他的建議,盡力修改。并說等修改好后再給他看。
到家后,他說:小湯,再坐脫一歇。我說今天你也累了,這兩天有空,我再來。
我調轉車頭,他還在門外等著,目送我離開。何曾想到,那竟是我與先生的最后一別。
之前的星期二,我抽空去他那兒坐了兩個多小時。每次我去,他是很高興的。去前,我總得打個電話。近來幾次,我車駛進他的小區,遠遠見他站在門口,哪怕外面很陰冷。我責怪他說,天那么冷,你我還要客氣嗎?著涼了怎么辦?他總說不要緊,不要緊,我也透透空氣。
其實,他也寂寞、孤獨。
現在回想起來,那其實是一種不祥之兆。
星期六早晨,我本在想,今天霜晨麗日,待辦完事后,去先生那里聊天。何期等來的是噩耗。
在他的書桌上,我看到攤開著的自己的散文集書稿《一棵會走動的樹》。閱改的地方至最后二十多頁戛然而止。手澤余溫猶在而斯人已逝,茲不痛哉!
二、蹉跎歲月亦溫馨
我有幸認識楊淼先生已近四十年矣!
一九七四年冬,我高中畢業回鄉。在開完了“郊紅港”河后,接到公社教革組的口訊,問我可否愿意去道院中學代課。其實,在畢業前夕,同學間私下里談所謂遠大理想時,最不愿當的就是教師。這恐怕與所親見的教師在“文革”中的遭遇有關。何況自己在讀書時也不少搗蛋。但城鎮戶口的同學都有了工礦、農場的出路,唯獨農村的,只能回家種地。就像《流浪者》電影中,賊的兒子永遠是賊一樣,農民的兒子永遠是農民。那時的農村娃沒什么好的出路。
為逃避繁重的農活,改變命運,就擔任起代課教師之職,在道院中學教語文兼教體育。那時的道院中學,地處新寺公社東部,離新寺鎮四公里余,交通不便。陸路是泥路的鄉間機耕道,水路則靠小木船、機帆船短駁。我家在胡橋新寺的交界處的鄉村,離道院鎮約六公里。父親花了七十八元,為我買了輛舊自行車。我真正意義上的人生,就從此開始。
道院中學是一所完中,初中有十二個班,高中有四個班。楊先生教高中,我教初一,因為按年級分辦公室,我沒和他在一起辦公。只是在開會或政治學習時才碰到。他超過一米八的瘦高個,穿一件駝色的呢制服,戴一副琇瑯架眼睛,面容清癯,不茍言笑。腋下總夾著一本雜志或書。我其實早就知道他,因為他是名人。在去道院代課前,父親就叮嚀說:楊淼老師很有本事,你要多向他學習。
憑我的直覺,這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定是楊淼。一問,果然。除了寡言,他的特別之處還在于不怎么合群。上完課后,即回他的住所,即便是吃飯,也從食堂打回寢室,邊看書邊扒飯。他那時住在一間簡陋的偏屋內,低矮潮濕,僅容一床一柜一課桌。
我故意接近他。按大家對他的尊稱呼“楊先生”,他也搞不清是誰,朝我“嗯嗯”地笑笑。但那笑是和藹的。
不久就春暖花開了。和我住在一個寢室的曹國才是楊淼先生的學生,每到晚飯后必定與楊先生一起去散步。我常常跟在后面。久而久之,楊先生對我也熟了。于是,一有閑我就去他的陋室。看他用蠅頭小楷抄寫《詞綜》、脂評《石頭記》,之前他已抄寫完《西廂記》,臨摹完了《芥子園畫譜》。那楷書得鐘紹京小楷之精髓,工整娟秀。使人愛不釋手。他的書法曾獲上海市教育系統書法比賽金獎。這是后話。
那是“文革”后期,刷標語寫橫幅是常事。楊先生能用一張白紙剪出規范的楷書、隸書大字,使人嘆為觀止。“文革”初,他受命在縣城的高墻上畫油畫《毛主席去安源》,形神畢肖,幾可亂真,轟動一時。
下一學年開始后,他的住處作幼兒園教室,于是我與楊先生住到一起。出于對他書法的仰慕,我也開始抄寫《唐詩三百首》,字雖稚拙,但堅持著抄完。先生為此寫了書名,并給了不少鼓勵。可惜那本《唐詩三百首》再也找不到了。
除了抄寫他喜歡且不能得到的古書,所多的時間他在看古籍。如王夫之的《宋論》、《讀通鑒論》,李卓吾的《焚書》、《續焚書》、《初譚集》,還有《詩集傳》、《莊子集解》、《楚辭通釋》、《大宋宣和遺事》,那些書幾乎與時事無關。那情形就像當年的魯迅躲在小樓里研讀古碑文一般。
那時,“文革”已近尾聲,政治氣候乍暖還寒。先是批林批孔又批走后門,繼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可謂“城頭變幻大王旗”。道院中學在蔣桂希、張甫根的倡導下,搞教師自我培訓,抓教育質量,風生水起。楊先生敏銳地感到政治氣候在回暖,而成為積極的參與者。但還有人說他是走“白專”道路。
其實,道院中學的率先抓教育質量,除了領導的膽識,還有一批以楊淼為首的“白專”骨干。當初,他們都作為另類被充軍到最偏僻的道院,就像“十二月黨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一旦時機成熟,他們都是有用武之地的精英。這些,都被十一屆三中全會及恢復高考后的事實所證明。那也是后話。
那里有鄔先鴻,北師大的高才生,后來調往縣中,夫人得了癡呆癥,他辭去教職,一直不離不棄地陪伴,情深義重;薛德煥,能言善辯,后來成了黃浦區的數學教研員;朱洪培,復旦歷史系畢業生,一口崇明腔,英年早逝;陸維銘儒雅倜儻,后來調入縣中教語文,再后來做校長。還有些秉性獨特,性格特異的人。老教師朱偉民,教地理兼初中英語,飯后從不洗碗,只用報紙抹擦,不穿襯衫,假領外直接穿中山裝,還與學生在紅花草地里摔跤;部隊轉業的化學教師老軍,不乏幽默,教子時踢得腳趾骨折;“博士”金權,博聞強識,一天可以看完《蓬皮杜傳》或《朱可夫傳》,圖書館的借書卡上都有他的名;無線電半導體專業的曹國才,從沒看到他擺弄響一臺收音機,上課最熱鬧,駝色呢制服背后盡是學生灑的藍墨水。
但不管怎樣,他們一概稱楊淼為先生。這些人既有才,又不無幽默,所以,才使先生的生活有了不少樂趣。
曹國才是先生在柘林中學的學生。晚飯后的散步必定有他,當然還有我。有時還有薛老師德煥、小何燧初、陳文棣、吳家云。后來,國才結婚了,就每天回家。第二天上課,學生吵得更厲害,也許他樂不思蜀而沒備課,以至于與學生龍虎斗,喘著氣將學生扭進辦公室,面孔漲得像豬肺頭。這樣,散步往往剩我與楊先生。
兩個人散步也有好處。面對孕穗的麥浪,欲燃的油菜花、紅花草,我們一路閑聊,或背誦唐詩宋詞,若遇忘詞,先生就提醒補白。吟誦著“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等詩句,在古詩詞的意境里,襟懷開闊起來,有時一直走到海邊的石河塘。折回時四野里已萬家燈火。
如若天氣陰冷,我們就在道院鎮上逛一圈。道院鎮小,一支煙就可打個來回。于是我們去馮瑤根老師家,她家就在中學西首。馮老師是校醫,為人急公好義,她丈夫潘長云是抗美援朝的老干部,和藹的長者。長子潘杰與我年齡相仿,但像個女孩子,說話會臉紅。女兒潘霞大概讀二年級,每次拉住楊先生講故事。閑聊間,馮老師早已將湯圓或餛飩煮好。于是大家邊吃邊聊。盡管那時精神與物質生活貧乏,現在想來,因為有了這種友誼,所以幸福指數其實并不低。
楊淼先生盡管不善交際,但有不少敬重了解他的鄉鄰及學生。之前,他曾在更偏遠的陸家小學教書,那里的大隊干部繆永福,教師胡德祿,社會青年姚天初常來,有時還帶些鄉下土儀。還有柘林、道院畢業的學生。其中來得最多的,要數后來成為先生妻子的小何——何秀麗。
三、卻話平生沉沉夜
鄉下的冬天很冷,更何況道院臨近杭州灣。
楊先生家住上海永嘉路,但他周末很少回家。每逢周六晚,校園內空蕩蕩的,只有看門老頭與楊先生。我往往匆匆回家,吃過晚飯后即折返學校,因為有楊先生在。
校園的白天充滿生機,而到晚上,特別是周末,靜得悄然。風搖撼著樹枝、竹園,偶或有一只老鴰子飛過,“呱——”的一聲,“呱——”的一聲。我們裹著棉衣,他抄蠅頭小楷,我學著練字。直至饑腸轆轆,便燒米粥或煮山芋。待身子回暖后便鉆進被窩看書或聊天。像我這個年齡,當時無從借書以觀,對于著名作家,我只知道魯迅、鄭振鐸、浩然,更何談莎士比亞、普希金、萊蒙托夫。于是他給我講《奧賽羅》、《上尉的女兒》、《當代英雄》的故事。我當時很喜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于是介紹《牛虻》、《絞刑架下的報告》、《青年禁衛軍》、《第四十一個》、《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這些書,即便是現在回憶起來,還是令人激動。因為伴隨著她們的是自己的青春。也正是先生的引導,使我愛上了文學。
盡管我那時十八九歲,楊先生僅比我父親小兩歲,差了一個輩分,但我們沒一點代溝。我有時候開他玩笑或作弄他,譬如午睡后將他的眼鏡藏起來。可他從不見惱,反而很開心。這于他人是絕無僅有的事。
有天晚上,外面似乎下著小雪。我們依舊聊得很晚。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說:糟了,今天忘了將一樣物事拿進來。我說啥物事,我去拿。他說不行,這不能讓你拿。我說我不怕冷。他說那也不行。我忽然想起那一定是夜壺,于是裹上軍大衣出去拿來。他連說,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我說我小時候一直給爺爺倒夜壺,即便是現在。他說那也不行。言語間充滿歉疚。而我卻很開心。
在那漫長的冬天,他也聊自己的經歷與家事。
楊先生共有兄弟姐妹九人,他是老五。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面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我特佩服先生的蠅頭小楷,可他說自己的字在兄弟間算是最好的,但不及他父親。他父親是在國民政府期間的法院工作,是書記官,所以字很好。在蘇州園林里有一塊碑是他父親寫的。可惜經歷“文革”后,這碑找不到了。
我說楊先生,以你的才學,不至于到窮鄉僻壤來教書的。他說那時不懂,在高中畢業前正逢反右,老師鼓勵學生提意見。他畫了一幅漫畫,意思是這樣的:一棵大樹被砍下后,沒量才取用,最后做成檁條、鐮刀柄。
畢業時,反右方熾。校領導以此上綱上線,僅因他是高中生而沒攤上右派分子。同學們的錄取書都拿到了,可他卻未見錄取通知。他說,不是自負,自己覺得考復旦是不成問題的。人家都開學了,他幾乎等得絕望。此時,上師大的錄取通知書來了,但只是專科。他不甘心。
幾經考慮,那是政治因素,即便今年不去,以后也許永遠沒有機會了。于是懵懵懂懂讀完了專科中文系。
畢業后,他分配到柘林中學。他很絕望,郁郁寡歡。寂寞間,還是文學給了他希望與力量。他寫起了小說。很快,《十二朝酒》在《萌芽》上發表,那時,他才二十出頭。《萌芽》的編輯歐陽文彬、哈華很器重他,經常鼓勵并約稿。那時,在《萌芽》上發作品是件大事,學校的領導卻從中作梗,拿他當年的漫畫說事,多有刁難阻斷。
不能寫小說,他便寫字,研習先秦文學,他喜歡《楚辭》,敬重屈原。不久,被調往更僻遠的陸家小學,道院中學。在道院中學期間,他在《朝霞》上發表了小說《師生》,并被《中國文學》譯成英文。
我曾開玩笑說,你的那張漫畫,倒成了你自己的宿命。不過對你是不幸,而對你教過的學生卻是有福——有你這樣一位博學全才的老師。他只是苦笑。
道院中學的宿舍是老舊的瓦房,檁榫脫臼,往往雨澤下注。若遇下雪,屋內也雪霰霏霏。這為老鼠的出沒提供了便捷。更何況宿舍內還有大米、山芋等好吃的。夜半燈盡,屋梁間傳來“哧哧”、“哧哧”的老鼠剔篦笄的聲響,那是老鼠間傳遞信息的聲音,神秘而詭異。隨即是老鼠大軍搬動山芋的腳步聲。從床底下,書桌上,隔著蚊帳的床撐間,肆無忌憚。
有一回,楊先生興奮地叫我:小湯,我逮住一只老鼠了。怪哉!你睡著了,怎么逮到老鼠?我開燈起來。見他夾著蚊帳握住老鼠。我就近一看,哪里是老鼠,那是一只鼠般大的山芋。楊先生笑著說:怪不得那么硬,原來是被老鼠搬過來的山芋。我們彼此失笑。
這倒驅趕了蒙眬的睡意。于是又聊起來。我忽然無端地問:楊先生,你何不找個對象結婚呢?你看我父親與你年紀相仿,我都十八九歲了。
他在暗中嘆了口氣說:這要有合適的機會。
反正在黑夜里,看不到表情。我冒昧地說:小何不是對你很好嗎?我看很合適。
他說:好事多磨,順其自然吧!
我說:那倒也是。
我們的辦公室到宿舍就跨過一個弄堂。小何來時,他往往在寫字。小何便拖著兩根粗大的辮子,側著頭看他寫。先生會停下來聊上幾句,那目光是柔和的。此時,我會借故到辦公室備課或批作業。小何也不常來,十來天來一次,理由是借書或還書。但我從未見他們討論有關書的內容。
七七年秋,我調往新寺中學。離開前,先生寫了楷書的《古詩十九首》和行書的《歸去來兮辭》作紀念。隨后他也調到新寺中學。不久,高考恢復了。我們約定,我考大學,他考文學研究所先秦文學的研究生。我的大學通知來了,他的復試通知也后續到了。他專業只招一個人,復試有三人,而在三人中,只有他一人基礎課與專業課都在九十分以上。都以為,楊淼這次喜托龍門了。可結果還是沒被錄取。事后才得知,還是那份檔案,像一個鬼鬼祟祟的魔影在作祟。
于是,他認命了,專事教書寫作。他是第一批評上高級教師的,奉賢共兩人。課余,他的雜文常見于《文匯報》、《解放日報》,出版了四本集子《中國人的心態》、《雁過留聲》、《紅樓擷趣》、《歷史七讀》。在開他的作品研討會時,原《解放日報》朝華版主編沈揚先生評價說:楊淼的知識廣博及雜文水準,上海屈指可數,在全國也是不多的。有識之士曾說:楊淼的才學,在奉賢大概百年才出一個。
先生雖命與仇謀卻與奉賢有緣。先生晚年常對我說,我喜歡奉賢,喜歡鄉下,我回到上海市區反而覺得不習慣。我聽了不免唏噓。從此,在先秦文學研究領域少了一個有建樹的學者,而在奉賢鄉村多了一個桃李滿天下而備受人敬重的宿儒——楊淼先生。
四、往事如煙入黃昏
楊先生患的是尿毒癥,到去世,經歷了七年的折磨。其間,每天要做四次腹透。常為病魔牽累,奔波于中山醫院與鄉間,因此,他很少出門。盡管他是一個好靜的人,時間久了,也不免寂寞。以前,我們之間因忙于生計,聯系不多。自他退休,特別是染疾后,我是常去的。除了有時陪他去書店、外出兜風,多半是去他家聊天。
有一次晚上,我知道他又住進了醫院,懂得這病不是省油的燈。就在陽臺上發短訊給他:楊先生,我想你。發完后不禁淚如泉涌。還好,那次不是此病直接誘發,而是偶感風寒。
之后,我請他根據自己的閱讀經驗,給我開一個書單。他說你還要我開書單。硬是不肯。我說,我讀的那點東西,不及你之萬一。懇求再三,終于答應。而有些書出版日久,實在買不到。我才疏學淺,遇疑難常常向他請教,他總能給出滿意的答案。他像魯迅,看問題切中要害。我佩服他的學識廣博,思想敏銳。
我是個散人,這樣一坐往往半天。今年以來,每次晤聊,他常回憶往事。說到動情處,眼含熱淚。
有一次他回憶父親說,解放后,父親作為舊職人員,被新政府留用。但分配到了蚌埠法院。薪酬自然不能與以前比,一個人要供養十張嘴,家里盡靠母親操持。父親寡言而威嚴,與兒女溝通不多。一次父親回蚌埠,母親要他送到北站。在父親走向火車的剎那間,忍不住掉眼淚,他怕父親看見,就躲到廊柱后面,看火車載著父親駛出車站。后來父親回家探親時對母親說:楊淼這孩子一點不懂事,我還沒上車,他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他回憶說,到父親去世,都不知道這件事。述說完,竟無語幽咽。那是秋天的午分,斜陽照在客廳的一角。我默默地陪侍著他。我理解他子欲孝而親不在的無奈,何況他自己也已步入夕陽老景,其感同身受的體味尤深。
今年“五一”期間,先生的兒子笑予安排他去日本。當時他病況穩定,但他怕出門。一來是體力不支,二來是怕給兒子添麻煩。但笑予是出于孝心。兒子其實明白,父親沒出過國,這次不去,恐怕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那是笑予在給父親守靈時對我說的。去之前,先將腹透的藥水托運過去,還專門借了一棟住房,整個旅程共十來天。由于旅途勞頓,先生歸來后即腿腳浮腫。過后我去看他,盡管疲憊還寫在臉上,但言談間因兒子的孝順的幸福感溢于言表。
笑予是個好孩子,同濟畢業后在一家設計院供職,出差坐飛機是常事。媒體上常有飛機出事的報道,先生甚是擔憂,愛子之心尤切。先生老來得子,笑予降生時,他已年屆四十。起名“笑予”,我解讀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問先生,他頷首。笑予酷似先生,連走路的姿勢都活脫,只是魁梧些。當年,我讀大學回家去看先生,先生與小何在里屋做飯,笑予開門。先生問誰,笑予答“小湯”。先生夫婦責備說:你也可以叫小湯?那時笑予大概三四歲。
而今,笑予也已三十過半。每每與先生說起,大家不禁失笑。真是歲月神偷,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
去年,先生的大妹患癌癥離世,今年,他的一個哥哥也臥病多年后去世。這對先生無疑是打擊。
今年入秋后,我去看他,他會談起死與靈魂有無的問題。也許他已感覺到來日無多。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是個無神論者,相信人一死,就一切都煙消云散。我正好在寫散文《你從哪里來》,中間就有關于人從哪里來,再到哪里去的思考。我說人是從船上來的,小時候祖母常說我們一般大的一批孩子,是從一條船上來的傻孩子。祖母在去世那天,無端地對我說,你去上班吧,那條船已停在水橋邊了。沒過多久,祖母就走了。還有我祖父,他也不信鬼神,但他去世前,一定要我母親為他扎一條紙船,說自己回歸的路上白浪滔天。
再談到《圣經》里的諾亞方舟,意思是想說,人一死并非虛無。可先生依然不信,說我祖父母關于船的說法,只是他們以前聽得多了,只是離世前的回憶罷了,其實并沒有靈魂的存在。
他說近來一直做夢,都是從前的事和過去的人。我說那都是你身體虛弱之故。他口頭同意,但內心如何,誰也不知道。
他是一個好靜的人,內心世界豐富,不怕孤獨。但去世前一個多月,忽然提出,白天要有人陪伴。他知道妻子小何是副鎮長,脫不了身,于是建議讓自己的姐姐姐夫來作伴。不知他想到或幻覺到了什么。
還沒決定由誰來陪伴。那天早晨,先生忽然離世。
在為他守靈時,小何與兒子笑予回憶,七年前,先生尚未得病。迷蒙間忽然看到自己的母親,穿著一身紅衣服,從門口進來。先生由是染恙,住進中山醫院。去世前不久,家人忽然夢見他去年去世的妹妹,也穿著一襲紅衣服,穿過客廳。
他的這兩位親人都是穿著紅衣服入殮的。他哥哥去世時,先生沒能送行,但知道也穿紅衣服。對此,他很有意見。所以先生去世后,臨行的服飾,都按照他身前的喜好。一襲呢制大衣,圍著圍巾,戴著一頂呢帽子。一如他生前去講學、上課一般。
我的散文雖寫了祖父母的迷信,但自以為還是個無神論者。先生剛去世,我就寫了挽聯并墓志銘,還寫了哀悼的詩。其中有“寧可相信有神論,先生泉臺來托夢。從今若許明月夜,清茶一杯細論文”一首。就從寫這篇回憶文章的那晚起,果然接連兩個晚上夢見先生。
我們相遇在小鎮的夾弄內,好像是道院鎮,陽光照射的角度很怪異,我們彼此隔一堵矮墻。他三十多歲的容貌,穿一件中山裝,和藹地朝我笑。我說:楊先生你不是去世了嗎?他說:是的,現在也我相信是有靈魂的。我想跨過矮墻,他勸阻我。我想伸手將他拉過我這邊來,他說:我已不能過來了。我們還說了些什么,但醒來忘卻了,只記得這些。
先生的墓地已經選定,面朝大海,邊上小河潺緩。環境幽靜,草樹蓊郁。這正合先生的好靜的習慣。“五七”那天是他入土為安的日子。不久,就是“七七”。按傳統說法,那天,先生將站在望鄉臺上,看親友、故鄉最后一眼。然后,毅然前行。先生一路保重!
雖說前塵往事如云煙,先生走了,但他的風范,他的文章留給了后人。人們會時時記起關于他的一切。如果說二十年一個輪回,那么不需要一百年,又會出一個楊淼。請求您,楊先生,還是來到奉賢——您的第二故鄉吧!這里需要像您這樣的博學多聞的儒生,這片土地太需要傳統文化來滋潤了。到時我們也可再續師生前緣。
發表于2014年《上海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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