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先生是一位舉世聞名的大家,他曾說過:“刻薄人善做文章。”但是,很多人并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們紛紛向錢先生提出了疑問。難道我們這些人老老實實地就做不出那些好文章嗎?對此,錢先生在《管錐編》里引用了《說郛》中的一段話做了解答:“蓋默寫物態,考核事情,幾于文致、博會、操切者所為,非精密者不能到;使和緩、長厚、多可為之,則平凡矣。”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世態人情委曲多變,心思細密的人才能體會到其中的微妙之處,寫文章時才能從細微處著筆,闡發幽微,把其中隱藏的道理一一點撥。心思縝密的人能夠用委婉的筆調引人入勝,讓讀者仿若走進了花園里彎曲的小路,每走幾步便能看到一處意想不到的風景。
為人行文,其實有很大的區別。為人,需要謹慎老實;行文,需要做到富有心機,委婉多變。因此,在錢先生看來,刻薄人是比較擅長做文章的。因為為人標準和行文的標準不同,文學的創作離不開作者的想象力,離不開一些虛構的情節,如果總是對一些文章進行實證考究的話,就會失去讀書看文的樂趣。因此,刻薄人在這個時候所做的文章就會得到很多讀者的青睞。
據說,錢先生在《貓》一文中,是這樣刻畫林徽因的。他說:“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最多,她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致豐富,她的交游最廣。”錢先生寫的這些文字,充滿了贊嘆和褒獎的味道。但是,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很快就會發現另外一個問題,因為錢先生在評價梁思成這個人的時候說:“她的丈夫最馴良,最不礙事。”
林徽因出身名門,嫁給的又是梁啟超的兒子——建筑學家梁思成。她又曾是徐志摩的紅顏知己,追隨者里還有金岳霖這樣的情種。所以,被人嫉妒就是必然的。在《貓》一文中,錢先生還寫道,“遷居北平以來,李太太(林徽因的化名)腳上沒發過濕氣,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外利益。”錢先生如此關心“李太太”的腳氣,這里就不僅需要有才氣,還要有幾分刻薄的功力才行。
用錢先生的話來解釋,刻薄是文人們的通病。巴爾扎克寫葛朗臺,讓那個可憐人在臨死之前又自我挖苦了一番。“老吝嗇鬼臨終前把自家的老姑娘叫了過來,鄭重地叮囑道,一定要把錢財管理好,要到那邊向他交賬!”讀者們也不禁疑問,為什么這些大師作文這么刻薄呢?在錢先生看來,這是刻薄人寫作的一種習慣,他們習慣把書讀到極致,把話說到極致。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刻薄的人對現實都會有很多的不滿,他們總喜歡用最挑剔的眼光來看待事物。不過,在錢先生看來正是因為他們看事物的眼光過于深刻,因此才出現許多新奇的見解。譬如《紅樓夢》里的林黛玉為人“尖酸刻薄”,可是詩情才思卻在眾人之上。而那些性情和緩寬厚的人通常容易適應生活,但是卻很少能從平凡中發現驚奇新鮮的事物,因此寫出的文章容易流于平庸。所以,做人要謹慎持重,作文則需要刻薄。錢先生本人就是一個比較“刻薄”的人,所以讀他的文章,往往可以感受到那種放達灑脫,汪洋恣肆的嬉笑怒罵,以及他那種與世無爭的為人作風和令人難以企及的超然心態。
刻薄人的文章相對來說要比那些敦實厚道之人的要好。對此,錢先生則是借用了18世紀的一名法國婦女說過的一句妙語來解釋:“我的行為中有悖于道德的方面,用言論來補償。”對于那些為人行文分離的人來說,這可能是他們本人的心理活動。其實在文藝理論名著《文心雕龍》中很早就談到過這個問題,在這本書中有個很大的疑問:“人的言論和想法往往相反,文章怎能用作考察別人想法的憑證呢?”對于這樣的問題,錢先生是這樣解釋的,“借詩言志”的傳統其實已經被打破了,文章中的為人之道和人生處世中的為人之道有很大的差異。為人行文,有相通之處但是又不相同。
人與人不同,文與文不同。即使是同一個人寫文章,也會因為時間、地點、心情不同而變得有所不同;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所作的文章,也會因為文體的不同而變得不同;即使文體相同了,主題的不同還是會帶來差異。錢先生在談到唐朝著名詩人李商隱時曾經也提到,李商隱寫過許多膾炙人口的愛情詩歌,但他自己聲稱,雖然詩文常涉及“南國妖姬,叢臺名妓”,自己的為人實際上卻與風流無涉。所以,看文看人要用心去看,讀書讀人要用心去讀。文章的優劣,其實并不能判斷作者的品行,我們需要用一雙辯證的眼睛來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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