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1]

【原文】

其一

下苑他年未可追[2]，西州今日忽相期[3]。

水亭暮雨寒猶在[4]，羅薦春香暖不知[5]。

舞蝶殷勤收落蕊[6]，有人惆悵臥遙帷[7]。

章臺街里芳菲伴[8]，且問宮腰損幾枝[9]？

其二

浪笑榴花不及春[10]，先期零落更愁人[11]。

玉盤迸淚傷心數[12]，錦瑟驚弦破夢頻[13]。

萬里重陰非舊圃[14]，一年生意屬流塵[15]。

《前溪》舞罷君回顧[16]，并覺今朝粉態新[17]。

【注釋】

[1]回中：回中有二，一為汧之回中，在今陜西省隴縣西北；一為安定之回中，在今甘肅省固原縣。詩題所稱回中，指后者。牡丹：富貴花，陰歷二三月開。

[2]下苑：指漢代的宜春下苑。唐時稱曲江池。追：回憶。

[3]西州：地名，指安定郡。相期：期待；相約。

[4]水亭：臨水的亭子。

[5]羅薦：絲綢褥子。

[6]殷勤：情意懇切。

[7]有人惆悵臥遙?。捍司湟曰〝M人，用美人悵臥遙帷的情狀，來形容牡丹為雨所敗后花事已闌。

[8]章臺：戰國時秦宮中臺名。

[9]宮腰：語出《韓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

[10]浪笑：漫笑。榴花：石榴花。

[11]先期：約定日期之前；在事情發生或進行之前。零落：凋謝。

[12]玉盤：指牡丹花冠，也可能僅指形狀。似為白牡丹。據《洛陽花木記》記載，有叫玉盤妝的牡丹。

[13]錦瑟驚弦破夢頻：借疾奏錦瑟時促柱繁弦令人心驚的感覺，來形容雨水摧花的情態。

[14]舊圃：指往日曲江之花圃。

[15]流塵：飛揚的塵土。

[16]《前溪》舞罷君回顧：此句用人的舞態描摹花之飄零。前溪村是南朝教習音樂的地方，江南聲伎多出于此。

[17]并覺今朝粉態新：意謂他時花朵零落已盡，再回顧今日雨中，猶覺此時粉態新艷。粉態，嬌美的姿容。

【譯文】

其一：昔年在曲江畔同賞牡丹的時光已經不能追回，今天在安定郡忽然與牡丹相遇。水邊亭子暮雨瀟瀟，開放的牡丹仍然感覺春寒之氣，哪比得上室內牡丹得到羅墊的保護散發香味不知冷暖呢？飛舞著的蝴蝶憐惜雨中的牡丹，殷勤地收集落下的花蕊，料想遠方的佳人此刻正惆悵地睡臥在帷帳中。長安的友人日日流連于章臺，不知道扭斷了多少腰身呀？

其二：空笑石榴花不到春天就已經開放，卻沒想到牡丹花先開放、先凋落更讓人感到憂愁。急雨打著牡丹花瓣，就像玉盤迸出淚珠，多次讓人心傷；又像錦瑟突然弦斷，屢次驚破魂夢。萬里陰云厚重，早已不見過去的曲江苑圃，一年的生機都付與了浮沉。前溪的牡丹就如歌舞初歇般凋盡，以后再回頭看時，一定也會覺得現在風雨里的牡丹嬌嫩、鮮艷。

【賞析】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春，因朋黨勢力的排擠，李商隱博學宏詞科不中，受王茂元聘，前往涇川，途中目睹風雨中牡丹落敗景象，聯想到自身仕途不順的遭遇，回憶往昔少年得志的歲月，不禁感慨仿如隔世，凄苦迷離，寫下這首《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

第一首首聯敘述回中途中所見，詩人以旁觀者的角度目睹這一切，主客分離，卻又有所聯系，他年曲江池的牡丹開得極好，正如當年志得意滿的自己，而此時牡丹遭風雨侵襲，亦像極了考試不中的自己，為后六句的抒情奠定基礎。頷聯主客一體，既可視作牡丹之遭遇，也可看作詩人的身世?！八つ河辍薄傲_薦春香暖”相對照，室外的牡丹正經歷風雨之“寒”，而室內嬌養的牡丹正散發“春暖”，亦若詩人今日之寒與昔日之暖。第三句承第二句而來，第四句承第一句而生。頸聯著力寫“敗”字。想象豐富、意象朦朧，由眼前蝶舞憐惜牡丹落蕊之景，聯想到遠方幽怨的佳人，營造凄清的氛圍，敘事的角度變化大，形成一種張力和迷離之境。尾聯謂身在京都的同僚日日流連于舞榭樓臺，不知扭斷了多少腰身？諷刺意味極深，詩人之憤懣不平甚矣！

第二首首聯化用隋扎紹安《應制詠石榴》詩中“只為來朝晚，開花不及春”之句，襯托牡丹先開先敗，更令人生愁。頷聯連用“迸”“傷”“驚”“破”等四個動詞，富有動感和質感。第三句“玉盤迸淚”，花含雨也，視覺與聽覺相結合，生動可感。第四句“錦瑟驚弦”，雨驚花也，以弦斷寫風雨對牡丹的摧殘，聞之者破夢。頸聯抒寫己懷，用“萬里重陰”營造壓抑卻無法掙脫的氛圍，“萬里”二字可見其慘淡處境與心境；“回舊圃”與第一首首句相照應，表達詩人今非昔比，抒寫懷才不遇、郁郁不得志之意，“屬流塵”照應“雨敗”，哀婉愁酸。尾聯可謂雪上加霜，謂此后再看，此時牡丹被雨打落零落之態可能覺得分外可愛，暗喻以后的人生可能還不若今日，深感無限凄涼。

此詩是李商隱詠物詩中的代表作之一。格調凄婉，蘊含豐富的聯想和想象，以諸多紛雜的意象構建多重意境，雖似朦朧可感，但又不可言說，與后期創作的很多作品腔調一致，也是詩人漸漸形成個人創作風格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