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李幾仲書

【原文】

庭堅頓首幾仲司戶足下①：昨從東來，道出清湘八桂之間②。每見壁間題字，以其枝葉，占其本根，以為是必磊落人也③。問姓名于士大夫與足下一游舊者，皆曰是少年而老氣有余者也。如是已逾年，恨未識足下面耳④。今者乃蒙賜教，稱述古今，而歸重于不肖⑤。又以平生得意之文章，傾困倒廩，見畀而不吝。秋日樓臺，萬事不到胸次，吹以木末之風⑥，照以海濱之月。而詠歌呻吟足下之句，實有以激衰愞而增高明也⑦，幸甚。

庭堅少孤，窘于衣食，又有弟妹婚嫁之責，雖早知從先生長者學問，而偏親白發⑧，不得已而從仕。故少之日得學之功十五，而從仕之日得學之功十三，所以衰不進，至今落諸公之后也。

竊觀足下天資超邁，上有親以為之依歸，旁有兄弟以為之佽助⑨，春秋未三十，耳目聰明，若刻意于德義經術，所至當不止此耳。非敢謂足下今日所有不足以豪于眾賢之間，但為未及古人，故為足下惜此日力耳⑩。

天難于生才，而才者須學問琢磨，以就晚成之器，其不能者，則不得歸怨于天也。世實須才，而才者未必用，君子未嘗以世不用而廢學問。其自廢惰歟？則不得歸怨于世也。凡為足下道者，皆在中朝時聞天下長者之言也?。足下以為然，當繼此有進于左右。

秋熱雖未艾?，伏惟侍奉之慶?。龍水風土比湖南更熱?，老人多病眩。奉書草草，唯為親為己自重?。

【注釋】

①頓首：古代一種致敬的禮節。司戶：古代一種官職，主要負責戶籍賦稅、倉庫受納等事宜。

②清湘：今湖南之地。八桂：代指今廣西之地。

③磊落：性情率真，光明磊落。

④恨：遺憾。

⑤歸重：指對方的尊重頌揚之辭。不肖：對自己的一種謙稱。

⑥木末：樹梢。

⑦衰愞（ruǎn）：衰老軟弱。愞，通假字，同“懦”。

⑧偏親：黃庭堅父親去世較早，只有母親在世，所以稱偏親。

⑨佽助：資助。

⑩日力：歲月。

?中朝：京城朝廷之中。

?艾：減退，消失。

?侍奉之慶：以侍奉父母為幸事。

?龍水：河名，這里指宜州。

?唯：祈愿。

【譯文】

曾經從東面一路走來，行路途中，經過清湘八桂之間，經常可以看見壁間有您的親筆題字，從這些字的一筆一畫，可以大概知道您個人的本質，我覺得，能寫出這樣的字的人一定性情率真，坦蕩磊落。向士大夫們詢問寫字人的姓名，連只和您有過一面之緣的都說：“別看這個人很年輕，但行事卻很老成。”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我一直以沒能和你認識感到十分遺憾。令人意外的是，我竟然能得到您的賜教，看中我這個沒有什么才能的人，還不惜把平生覺得最優秀的文章全部拿出來給我過目。秋天的樓臺上，我腦海里一片空白，就這樣吹著清涼的微風，欣賞著海濱迷人的月光，在這樣的情景下吟誦你的這些詩詞文章，簡直讓我的智慧大大增長啊！我是多么幸福啊！

很小的時候，我的父親就去世了，連吃穿都很困難，還要照顧弟弟妹妹的日常起居和婚嫁等事。我應該早點向先生請教，但是母親年紀大了，我只能早早為官。因此，年輕的時候，我用在學習上的工夫不過十分之五，做官之后，用在學習上的工夫就只有少得可憐的十分之三了。就這樣，我的學問毫無長進，以至于遠遠落后于你們了。

我覺得您有很高的天賦，不僅有父母雙親可以依賴，還有兄弟可以助您一臂之力。何況，您還不到三十歲，正是耳聰目明的好時候，假如您愿意在道德和學問方面再多花點時間學習，所達到的高度恐怕遠遠超過現在呢！應該說，您現在所取得的成就還不能和古人所達到的高度相提并論，因此，我很為您的時光和功力感到深深的遺憾。

人才并不是天生的，真正能稱為人才的人一定要經過學問的研究琢磨，才能成才。對于那些沒有取得成就的人，就不能怨天尤人了。世間當然需要人才，但并不是所有的人才都會被重用，有美好德行的人不會因為世間不用就對自己的學問有所荒廢。那些頹廢懶惰的人，當然就不能埋怨這個世道了。和您說的這一切，我也是從朝堂上的那些長者那里聽來的，如果您覺得有道理，從此之后，應該比現在更努力，更進步。

秋天的余熱依然存在，我為您能侍奉長輩而感到慶幸。龍水的天氣可比湖南熱很多，對于老人來說，很容易頭暈眼花，草草寫下這書信給您，希望您為親人也為自己多多注意身體。

【賞析】

這是一封勸勉后輩努力的社交信。在當時，李幾仲年輕有為，小有成就，但就是十分自負。他之所以給黃庭堅寫信，還把自己覺得最好的文章寄給黃庭堅，不僅是求教，更多的是炫耀。對這樣一位驕傲自負的年輕人，黃庭堅可謂費了一番極大的功夫：明褒實貶，既勸李幾仲不要太過自負，還從另一個角度勉勵他努力學習，超越前人。文章的詞句娓娓道來，絲毫不讓人覺得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