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牧
煙籠寒水月籠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后庭花。
這首七絕,明人胡應麟視為唐詩“壓卷”之作(《詩藪》),清人沈德潛更推為“絕唱”(《唐詩別裁集》)。全詩在描寫水上夜色的同時,透露出深沉的感慨,確實是膾炙人口的佳作。
“煙籠寒水月籠沙”,一開始就描繪出一幅極其淡雅的水邊夜色:深秋清冷的河面上彌漫著一層薄薄的煙霧,明月的清輝映照在沙岸上呈現一片模糊的顏色。兩個“籠”字,把煙、月、水、沙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使人對水上的月色煙光產生一種朦朧迷茫而又清秀旖麗的美感。雖然這一句表露了詩人的孤寂心情,但由于他所創造的氛圍既凄迷冷寂而又柔和幽靜,也就象煙靄月色一樣不致使人感到過于沉重。迷茫的景色與淡淡的愁思取得了和諧的統一。
“夜泊秦淮近酒家”,既點明了時間、地點、人物,又照應了詩題,并且由此引出后二句詩。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秦淮的地點。大多注釋本都說是現在南京城內的秦淮河,這段秦淮河,在明清的時候,酒家妓院,游船畫舫,鱗次櫛比,是個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然而杜牧所謂“夜泊秦淮”并非此地。唐朝的秦淮河,由東向西,穿過南京城,分兩股流入長江,中間有小島叫“白鷺洲”。秦淮河口是長江的碼頭,酒樓歌館,市肆旅店,不可勝數。詩的首句所寫的景色乃是在秦淮河碼頭看到的江岸之景,不僅僅是秦淮河的風光。二是句中的“近”字,唐代韋莊《又玄集》作“寄”,是一個重要異文。我以為作“寄”字較為妥貼,杜牧不是船家,故在南京停泊時,當不會在舟中食宿,夜間一定是寄寓在酒家(相當于現在的旅館),“煙籠寒水月籠沙”也正是在水邊酒樓上居高凌下所見之景。同時,作“寄酒家”也更突出了人物自身的活動。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兩句意在諷刺歌女。她們不曉得亡國的愁恨,隔著江,竟然唱起了《玉樹后庭花》!詩人寄寓在酒樓之上,偶然聽到這一不祥的歌聲,不由產生空虛、愁悵和悲哀的情緒,對這種靡靡之音更感到深惡痛絕,進而表現對歌女的埋怨。這與劉禹錫《金陵懷古》詩“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所表現的情調絕異。劉詩重在感慨歷史的興亡,杜詩是寫夜中寄寓酒家聽到歌聲的一霎那的感受。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對此詩解釋說:“牧之此詩所謂‘隔江’者,指金陵與揚州二地而言。此商女當即揚州之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者。夫金陵,陳之國都也。《玉樹后庭花》,陳后主亡國之音也。此來自江北揚州之歌女,不解陳亡之恨,在其江南故都之地,尚唱靡靡之音,牧之聞其歌聲,因以詠之耳。此詩必作如是解,方有意義可尋。”此說頗為得體。
由此我們再討論一下這首詩的主旨。吳昌祺《刪定唐詩解》說:“此似譏艷曲也。”與前引陳寅恪先生的說法基本一致。晚唐時期,吟詩作曲,流于綺靡,杜牧對此曾極力抨擊。他曾在《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中借李戡之口說:“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那么,對《玉樹后庭花》這樣的靡靡之音,當然更是深惡痛絕了。然而杜牧詩也有不少綺靡之作,可見當時輕薄的風氣不易改變,現在不少研究者因此詩有“亡國恨”之字眼,就認定是懷古之作,竊以為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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