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柳宗元《李赤傳》原文|注釋|賞析
柳宗元
李赤,江湖浪人也。嘗曰:“吾善為歌詩,詩類李白。”故自號曰李赤。游宣州,州人館之。其友與俱游者有姻焉,問累日,乃從之館。赤方與婦人言,其友戲之。赤曰:“是媒我也,吾將娶乎是。”友大駭,曰:“足下妻固無恙,太夫人在堂,安得有是?豈狂易病惑耶?”取絳雪餌之,赤不肯。有間,婦人至,又與赤言。即取巾經其脰,赤兩手助之,舌盡出。其友號而救之,婦人解其巾走去。赤怒曰:“汝無道!吾將從吾妻,汝何為者?”赤乃就牖間為書,輾而圓封之。又為書,博封之。訖,如廁。久,其友從之,見赤軒廁抱甕詭笑而側視,勢且下。入,乃倒曳得之。又大怒曰:“吾已升堂面吾妻。吾妻之容,世固無有; 堂之飾,宏大富麗; 椒蘭之氣,油然而起。顧視汝之世猶溷廁也,而吾妻之居,與帝居鈞天、清都無以異,若何苦余至此哉?”然后其友知赤之所遭,乃廁鬼也。聚仆謀曰:“亟去是廁。”遂行宿三十里。夜,赤又如廁。久,從之,且復入矣。持出,洗其污,眾環之以至旦。去抵他縣,縣之吏方宴,赤拜揖跪起無異者。酒行,友未及言,已飲而顧赤,則已去矣。走從之。赤入廁,舉其床捍門,門堅不可入,其友叫且言之。眾發墻以入,赤之面陷不潔者半矣,又出洗之。縣之吏更召巫師善咒術者守赤,赤自若也。夜半,守者怠,皆睡。及覺,更呼而求之,見其足于廁外,赤死久矣,獨得尸歸其家。取其所為書讀之,蓋與其母、妻訣,其言辭猶人也。
柳先生曰: 李赤之傳不誣矣。是其病心而為是耶? 抑固有廁鬼耶? 赤之名聞江湖間,其始為士,無以異于人也。一惑于怪,而所為若是,乃反以世為溷,溷為帝居清都,其屬意明白。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與、向背決不為赤者,幾何人耶?反修而身,無以欲利好惡遷其神而不返,則幸矣,又何暇赤之笑哉?
柳宗元的傳記文是其散文中最富特色的。他主張,傳記文應該“事信,言義。”(《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 事信,指調查考證,尊重史實; 言義則指增刪剪裁,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他在繼承《史記》、《漢書》的傳統基礎上又有所創新,成功地塑造出一系列獨具個性而又真實感人的人物形象。他的人物傳記大體可分為兩類: 一類嚴格忠于史實,完全是真人真事,沒有半點虛構的成分,像《段太尉逸事狀》便屬于這一類;另一類則不拘泥于真人真事,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有所夸張,在記述人物傳記的基礎上借題發揮,闡述一定的思想觀點、主張,具有警世的意味,頗似寓言小品,《李赤傳》便是一篇這樣的文章。因此也有人把它歸入寓言或諷刺小品一類。
《李赤傳》是一篇很有特色的傳記文。柳宗元獨出心裁地為一位瘋人樹碑立傳。李赤原江湖浪人,曾經口出狂言,說自己擅長作詩,可與大詩人李白比肩,因此自己起名叫李赤。一次,李赤浪游到宣州,碰到廁鬼化作美女來引誘他。李赤經不起誘惑,決意追從廁鬼而去。朋友耐心規勸,反遭他的怒斥。他寫下遺書去上茅廁,抱著糞缸傻笑,馬上就要掉進糞缸里,朋友把他拽了上來,他非但不感激,反而責備朋友沖了他的好事。朋友為幫助他擺脫廁鬼的糾纏,帶他到外地去躲避,但他執迷不悟,非要往糞缸里鉆,朋友們多次挽救,還是防不勝防,最終他還是淹死在糞坑里了。李赤的故事在唐宋時流傳很廣,蘇東坡還曾為之寫有《李赤詩》并作題跋。
李赤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瘋人形象,這個形象的社會意義,雖然不如魯迅的《狂人日記》那樣深刻,然而他卻比《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早了一千多年。李赤原來是一個浪跡江湖的文士,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學子,卻狂妄地把自己與李白相提并論,自名李赤。在當時,以前朝名士之名命名的事是很盛行的。西漢司馬相如因慕戰國趙相藺相如之高節,自名相如,唐宰相牛增儒慕西漢名卿汲黯之風骨,而字思黯。李赤自視才高,堪與李太白相比,因此模仿李白的名字起名,這是毫不足怪的。文人狂士,口出大言,本無可厚非。這時的李赤,與常人本沒有兩樣。然而一旦碰上了廁鬼,李赤立刻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廁鬼化作美女前來勾引李赤。先以同他結婚來誘惑他,然后又用手巾勒他的脖子,差一點把他勒死。幸好有朋友呼救,趕跑了廁鬼,李赤才得以幸免。然而李赤呢?文中寫道:“有間,婦人至,又與赤言。即取巾經其脰,赤兩手助之,舌盡出。其友號而救之,婦人解其巾走去。赤怒曰:‘汝無道!吾將從吾妻,汝何為者?’”廁鬼害他,他非但不反抗,反而“兩手助之”。朋友前來解救,反而遭他怒斥,這種行為真夠怪異反常的了。然而更反常的還在后面,李赤給自己的母親、妻子分別寫好了訣別信,然后從從容容地“如廁”去了,過了好久沒有動靜,朋友去茅廁找他,發現他“軒廁抱甕詭笑而側視,勢且下”,朋友將他救出來,他又勃然大怒,聲稱自己已經跨進廳堂見到了美貌絕倫的妻子。他把腥臭污穢的茅廁當成與天帝居住的鈞天(鈞天,道家所說天的中央)、清都宮闕(清都,道家指天帝居的宮闕)沒有什么兩樣,并且說這里的殿堂宏偉高大、富麗堂皇,椒蘭的香氣四處飄逸,濃郁芬芳,而人間世界在他眼中,卻成了混濁腥穢的糞坑。是非顛倒、混淆黑白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如此荒誕不經的行為,正常人是難以理解的。李赤的所作所為確實荒唐可笑。然而,作者為他立傳,卻絕不僅僅是為了博取世人淺薄的一笑。作者通過李赤這一形象,提出了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一個人一旦被私利所蒙蔽,必然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以致是非顛倒,黑白混淆,落得可悲的下場。李赤一心追求美貌的妻子、宏偉的殿堂,貪圖榮華富貴,所以才會被廁鬼纏身,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李赤被廁鬼所惑,朋友們看得很清楚,他們從李赤的一派胡言亂語中一下就看出李赤“豈狂易病惑耶?”并“取絳雪餌之”。然而李赤卻執意不肯,還說朋友們在害他,最終自食其果。真是當事者迷,旁觀者清。李赤這個形象在那個封建仕子追名逐利、貪戀富貴的社會里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作者借李赤的悲劇結局提醒世人不要沉湎于一己的私利,只有加強道德修養,限制個人私欲的惡性膨脹,才能明確是非曲直的客觀標準,避免李赤那樣的可悲命運。
本文在藝術上的特色也十分突出。作者充分發揮自己擅長塑造人物形象的特長,在刻畫李赤的形象時,作者注意突出瘋人的特征,對李赤的語言、動作和心態的描繪十分細致、傳神。如對李赤被廁鬼所惑之后,初次如廁的情景的描述:“赤軒廁抱甕詭笑而側視,勢且下。入,乃倒曳得之。又大怒曰:‘吾已升堂面吾妻。吾妻之容,世固無有; 堂之飾,宏大富麗;椒蘭之氣,油然而起。顧視汝之世猶溷廁也,而吾妻之居,與帝居鈞天、清都無以異,若何苦余至此哉?’”癡人癡語,一個利令智昏,喪心病狂的瘋人形象躍然紙上。作者在刻畫這一瘋人形象時,絕非一味地描寫他的瘋人瘋語,而是間以其清醒時的神態。李赤在清醒時與常人無異,他參加縣吏的宴會時,“拜揖跪起”,與正常人毫無異樣,他寫給家人的訣別信也和正常人一樣,沒有什么區別。這正符合瘋人犯病間歇性發作的特征,使這一人物形象更加真實可信。
作者對李赤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沿著兩條主要線索進行的: 一條是李赤被廁鬼誘惑,越陷越深,最終不能自拔的發展過程; 另一條是友人對他的醫治、規勸、看護、救援的過程。這后一條線索的展開,對人物的塑造和情節的發展起著重要的作用。李赤初遇化作美女的廁鬼,友人不識,因此取笑他,后見他舉止失常,才意識到他已為“狂易病惑”,趕快勸其服藥治病。廁鬼要勒死李赤,友人“號而救之”,雖遭責怪,亦不以為意,待將其從糞缸中拖出,始知其為廁鬼所惑。友人又帶著他到幾十里地以外去躲避,還請來巫師為其驅鬼除病。這一次次的看護、跟蹤、解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鬧得手忙腳亂,防不勝防。這一方面極盡鋪陳夸張之能事,以渲染瘋人發瘋時所造成的慌亂氣氛,同時又襯托出瘋人愈陷愈深,已經到了病人膏肓,不可救藥的地步,收到了一石二鳥、一舉兩得的效果,可見作者的匠心所在。
本文的結構也頗有特色。文章一開始,先交待出李赤是江湖浪人,介紹他名字的來歷,然后用大量篇幅敘述他被廁鬼所惑,跌人糞缸而死的經過。篇末,又以“赤之名聞江湖間,其始為士,無以異于人”句與篇首相應。結構嚴謹圓合,首尾呼應。本文以敘述為主,在詳述李赤的故事之后,在篇末加上作者的議論。文章最后寫道:“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與、向背決不為赤者,幾何人耶?反修而身,無以欲利好惡遷其神而不返,則幸矣,又何暇赤之笑哉?”在這嬉笑怒罵之中,柳宗元不僅尖銳地諷刺和嘲笑了那些喪心病狂、追名逐利的凡夫俗子、勢利小人,而且更無情地批判了當政者黑白混淆、是非顛倒,唯一己之私利是圖的黑暗現實。柳宗元自己就是這種黑暗現實的受害者。在“永貞革新”期間,他胸懷治國大志,積極參加革新除弊的政治斗爭,結果反遭迫害、被貶謫南荒。也正由于此,使他能夠在這一篇短短的幾百字的人物小傳中融注進深刻的思想意義。作者在文章中采用了自己一貫的“卒章明志”的手法,在篇末點明自己文章的主題。這一段發自內心的議論,實為本篇文章的點睛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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