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
十里一置飛塵灰, 五里一堠兵火催。
顛坑仆谷相枕藉, 知是荔枝龍眼來。
飛車跨山鶻橫海, 風枝露葉如新采。
宮中美人一破顏, 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枝來交州, 天寶歲貢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 無人舉觴酹伯游。
我愿天公憐赤子, 莫生尤物為瘡痏。
雨順風調百谷登, 民不饑寒為上瑞。
君不見: 武夷溪邊粟粒芽, 前丁后蔡相籠加。
爭新買寵各出意, 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豈此物? 致養口體何陋耶!
洛陽相君忠孝家, 可憐亦進姚黃花!
〔置〕古代用馬傳遞文書的驛站。〔堠(hou)〕古代計算里程的土堆,此處作驛站。〔枕藉〕形容尸體重疊,此尸體枕在彼尸體上。〔鶻(gu)〕海鳥。因古代船上刻有鶻的形象,故常用來指船。〔宮中美人〕指楊貴妃。〔一破顏〕一笑。〔永元〕漢和帝年號,公元一世紀末至二世紀初在位。〔交州〕漢地名,包括今廣西、廣東的大部分以及越南的一部分。〔天寶〕唐玄宗年號,時為公元八世紀中期。〔涪(fu)〕今四川涪陵一帶。這里泛指巴蜀。〔林甫〕即李林甫,唐玄宗的宰相,獻媚于玄宗和楊貴妃,為人民所痛恨。〔伯游〕句后作者自注:“漢永元中,交州進荔枝、龍眼,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死亡,罹猛獸毒蟲之害者無數。唐羌字伯游,為臨武長,上書言狀,和帝罷之。唐天寶中,蓋取涪州荔枝自子午谷路進入。” 〔尤物〕最好的東西,用于貶義。〔瘡痏(wei)〕即瘡痍,此處是災害的意思。〔粟粒芽〕福建武夷山出產的葉小而嫩的名茶。〔前丁后蔡〕丁,指丁謂,即丁晉公。宋真宗的宰相,以諂媚著稱。蔡,指蔡襄,即蔡君謨,北宋書法家。〔籠加〕句后作者自注:“大小龍茶,始于丁晉公,而成于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團,驚嘆曰:‘君謨,士人也,何至作此事耶?’”“籠加”,即籠裝加封。包裝的意思。〔斗品〕宋代有賽茶的習慣,“斗品”,又稱“斗茶”,可以參賽的特等茶。〔官茶〕句后作者自注:“今年閩中監司乞進斗茶,許之。”“官茶”,指貢茶。〔洛陽相君〕指錢惟演,他是吳越王錢俶的兒子,西昆體詩人之一,曾以使相留守洛陽,故稱“洛陽相君”。錢俶對宋不戰而降,宋太宗說他“以忠孝而保社稷”。錢惟演亦降宋,故蘇軾又說是“忠孝家”。〔姚黃花〕句后作者自注:“洛陽貢花,自錢惟演始。”姚黃花是牡丹中的珍品,最早為姚某所培育,故稱姚黃。
這是一首七言古詩,寫于蘇軾貶謫在廣東惠州(今廣東惠陽)的哲宗紹圣二年(1095)。這年四月,他初次吃到荔枝,于是寫了《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一詩。在詩的自注中特別強調:“予嘗謂荔枝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惟江鰩柱、河豚魚近之耳。”《荔枝嘆》是前詩的一個發展。作者在這首詩中,不再寫荔枝美觀的外形和甘甜的果肉,而寫自漢唐以來,封建帝王為了吃到這新鮮美味的“尤物”,不知殘害了多少勞動人民。聯系到宋代,那些主張向帝王進貢茶和牡丹的官吏,與漢唐向帝王進貢荔枝的官吏,完全是一丘之貉。作者由古及今,敢于指名道姓地同當代統治者作斗爭,這是很不容易的。
這首詩大約可分以下四個層次。開頭四句,為第一個層次:揭露漢代帝王為了自己吃到新鮮的荔枝,給百姓帶來極大的災難。百姓因為要運送新鮮的荔枝,只得快馬加鞭,一站接一站地趕路程,這樣,每年都造成人畜的大量傷亡。“顛坑仆谷相枕藉”,一點也不夸張地描寫了這種悲慘的情景。
“飛車”等四句,為第二個層次:無情地揭示了楊貴妃的罪大惡極。在交通極不發達的古代,楊貴妃住在京城,要吃到南方的新鮮荔枝,非有無數人為她賣命不可。“飛車跨山鶻填海”與前面的“十里一置飛塵灰”中的兩個“飛”字,形象地說明了送荔枝人騎馬、坐船,行動十分迅速。“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這是詩人的驚人之筆!委實把楊貴妃的罪惡寫得入木三分、淋漓盡致。這兩句詩又與前面的“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相呼應,有異曲同工之妙。
“永元”等八句,為第三個層次:詩人愛憎分明,指出既要痛恨諂媚取寵的官吏,又要紀念為民造福的英雄;并對廣大百姓寄以深厚的關注與同情。“永元”、“天寶”二句,寫漢唐進貢的荔枝,來自交州和涪州,這是對歷史的回顧,不是作者所要寫的重點。作者的重點應是在于抒發對今天的感觸。“至今”、“無人”二句說明,宋人對李林甫這樣的人,恨不得“食肉寢皮”,而對唐伯游這樣的人,卻沒有人灑酒來祭奠他。詩人感慨萬端,言外之意,光痛恨壞人不行。現在沒有人紀念唐伯游,說明現在象唐伯游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所以,“我愿”等四句,寫出了詩人衷心的希望:愿老天爺憐憫百姓,不要再生長那好吃的東西,反而給人民帶來災難。只要風調雨順,百谷豐登,人民有飯吃、有衣穿,就是最大的幸福。詩人完全站在人民立場說話,故此詩具有強烈的人民性。
“君不見”等八句,為第四個層次:寫宋代的進貢茶和貢花,是漢唐進貢荔枝的翻版。“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這是一個轉折。指出今天的進貢武夷山名貴的茶葉,就是昔日進貢荔枝的繼續;今日的丁謂和蔡襄,就是昔日的李林甫。這正是詩人要寫《荔枝嘆》的本意。“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進一步指出,他們耍盡錦囊妙計,竟然把可供參賽的上等茶,當作貢品獻給帝王。“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說明其實帝王并不缺乏這些東西,用這些東西去滿足帝王口腹和身體的需要,未免太卑鄙了。最后兩句:“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寫得分外有力,揭露那出身于所謂“忠孝家”的錢惟演,也曾把洛陽名貴的姚黃牡丹進貢給宋仁宗,開了以名花進貢的先例。這是對前句的一個補充,他也是“爭新買寵”的一個例子。象這樣的人也在千方百計地提倡進貢,難怪詩人用“可憐”二字,幽默地對此事表示哀嘆,并以此句結束了全詩,使人感到回味無窮!
總之,詩人的回顧歷史,目的在于鞭撻現實。雖然詩的篇幅較長,但仍不失為“意則期多,字唯求少”(李笠翁語)的佳作。謝榛說:“大篇決流,短章斂芒,李杜得之。大篇約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為大篇,敷演露骨。”(《四溟詩話》)這首長詩,委實具有“大篇決流”的美學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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