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游金山寺》宋山水詩鑒賞
蘇軾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波濤。
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
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偉大的詩人胸懷博大,他們愛自己的故鄉,也愛他鄉他土,試看李白、杜甫的詩,其中寫景之作簡直象中華錦繡河山圖。更為一般人所不及的是讀其詩往往能從他們的筆底體味到隨詩變化的強烈感情。蘇軾寫景記游詩也有這些特點,人們讀后誰也忘不掉他的《飲湖上初晴后雨》、《題西林壁》等詩,它們是絕唱,是美麗贊歌,也可移作西湖、廬山美景的定評。《游金山寺》詩予人的感受,亦復如此。
金山寺在江蘇鎮江金山上。山原在長江中,又稱金鰲嶺或浮玉山。金山寺始建于東晉,初名澤心寺,后因開山得金而改名。它矗立于山顛,建筑宏偉,寺內寺外,古木蔥郁,與浩浩大江互相映襯,是江南名勝之一。宋真宗夢游山寺,賜匾額,其后游人更多。宋神宗即位后,蘇軾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又不能忍受朝官謝景溫的誣陷,于熙寧四年(1071)夏,請求外任,被授杭州通判,途經鎮江,十一月初三往游金山寺,訪問寶覺、圓通二僧,寫了這首詩。
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評此詩說: “ 一起高屋建瓴,為蜀人獨足夸口處。”“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確實發端不凡,但絕非因系蜀人而故作夸示之語,而是往游金山,臨江待渡,佇立岸邊觸景生情的話。蘇軾在此之前,曾三次出蜀,其中兩次翻越秦嶺,一次放舟出峽。他的故鄉眉山在岷江之濱,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蘇軾兄弟為母親程夫人守喪期滿,與父親蘇洵乘船東下,由岷江入長江,經三峽,一路游覽唱和,大江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南行唱和集》里,幾乎每首詩他都詠及長江。如 “長江連楚蜀,萬派瀉東南” (《入峽》),“大江從西來,上有千仞山”(《神女廟》),“扁舟轉山曲,未至已先驚。白浪橫江起,槎牙似雪城” (《新灘》)等等。事隔十余年,他在長江下游看到長江,自然有 一種親切感。《尚書·禹貢》論“岷山導江”,故郭璞《江賦》說: “唯岷山之導江,初發源乎濫觴。”蘇軾時代,他當然知道長江源遠流長,不發源于蜀中。詩中遣詞屬用典性質,意在強調長江是故鄉水。鎮江離海不遠,他宦游至此,仿佛是親自送江入海。一個“送”字,下得有分量。它既寫了詩人目送大江東去之狀,又是將長江擬人化了。李白《渡荊門送別》“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詠的是江水送人,蘇軾詩化用其意,有異曲同工之妙。接下去兩句“聞道潮頭 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敘寫江頭談天之狀。同游者說金山與江岸之間,夏秋水漲,白浪高涌。長江驚濤駭浪,是天地間一大奇觀,古代詩人常有藝術夸張之語,如李白“ 一風三日吹倒山,白 浪高于瓦官閣” (《橫江詞》)、杜甫“江間波浪兼天涌” (《秋興》)。蘇軾聽了友人的話,低頭看看延伸向岸的沙灘,頻頻點頭。
從“中泠南畔石盤陀”起,至“非鬼非人竟何物” 止,寫擺渡到金山后整整 一天的游覽生活, 山光水色,歷歷如繪。 “中泠(líng)”,為天下名泉,在金山西北部,附近有郭璞墓。“盤陀”,形容巨石突起的樣子。泉西石崖在山麓,所以江漲石沒,潮退石出。“金山”,寺院沿山而建,詩人由中泠泉方向登上山的頂峰,千里江山盡收眼底。鄉國,猶言故鄉。水自蜀中來,他哪能不想家呢。但舉目西望,青山遮斷望眼。思家而不能歸家,惹起了他的旅愁(羈愁),游興隨著天色向晚而銳減,他意欲尋船歸城,寶覺、園通卻熱情相留,勸他欣賞大江日落之景。“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以精工富麗的對偶句刻畫迷人的暮色: 廣闊的江面,微風吹來,水波細得象靴子皮上細細的皺紋; 萬里長空,霞光映亮了半邊天,象鮮紅的魚尾色。《詩經·周南·汝墳》: “魴魚赪尾。” 赪,赤色。魚尾赤紅的還有鯉魚。詩人形容落霞,就近取譬,比簡單地直說它象某種顏色更有生活氣息,也更能引起人的聯想。詩人大約被江天奇景吸引住了,流連光景,不知不覺到了月落。“魄”,古代記敘天象的術語,指月球被地球遮住的陰影露出光亮。《尚書》和《禮記》都說每月初三月亮初生魄。蘇軾游金山寺這天正值是日故說弦月初現。使他驚詫的是二更月落之后,天黑沉沉的,忽然出現 一種奇異的現象,江心好似燃起了火炬,那光焰照亮了金山,嚇起了棲鳥。興奮之余,他的心緒陡然變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悵惘之情又向他襲來。他歸臥僧舍,對江上陰火,百思不得其解。篇末四句寫詩人猜想這種不平常的現象出現,難道是江神告誡我不得貪戀仕宦嗎?“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意為我對江神謝罪說,沒有馬上辭官,完全出于無奈。待有田養家活口時,決心歸去。指水為誓,典出《左傳》。該書《僖公二十四年》記載,晉公子重耳(即后來的晉文公)流亡在外,渡黃河時,他對舅父子犯說: “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詩人未必真的相信江有江神,不過是借用典故抒發歸鄉之志。
這首七古寫景抒情富于變化,能以汪洋恣肆之筆寫縹緲之思。感情起伏,如長江大河隨山石而激發,時起微波時涌大浪。詩人利用古詩用韻的自由,使之與內容變化合拍。結構上開闔變化,頗見工力而又不露斧鑿之痕。這些都使它在完美性上超過了張祜、王安石的詠金山之作,也勝過詩人其他幾首金山詩。陳衍盛贊這首詩如《莊子·秋水篇》(詳《宋詩精華錄》卷二),頗為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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