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東溪》宋山水詩鑒賞
梅堯臣
行到東溪看水時,坐臨孤嶼發(fā)船遲。
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
短短蒲茸齊似剪,平平沙石凈于篩。
情雖不厭住不得,薄暮歸來車馬疲。
安徽宣城,自古以自然風光優(yōu)美著稱,李白稱為“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敬亭山,就在城北,另外還有陵陽山、謝朓樓、句溪、宛溪等名勝。宛溪因水勢宛轉曲折而得名,源于皖南嶧山,流經宣城城下,“滔滔北去斜”。沿溪景色宜人,杜牧曾以雄渾的筆描繪說:“鳥來鳥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 (《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梅堯臣是宣城人,他這首詩也寫宛溪景色,但為春景,與唐人風格自異,歷代膾炙人口。
首聯(lián)寫出游泛溪:“行到東溪看水時,坐臨孤嶼發(fā)船遲。”開篇擒題,直取“東溪”。宛溪環(huán)繞城東,當?shù)厝撕糁皷|溪”。春日回暖,雨水充沛,溪水暗漲,詩人興致勃勃地行至東溪,專意來看春水。“中流清且平,舍楫任船行。” (《泛溪》)溪中露出一個孤島,詩人小舟為之停留,遲遲不行。詩出語淡淡,然而一行一坐,一看一遲,已暗中揭示出詩人情趣盎然的游春心境。“孤嶼”似有謝靈運“亂流趨孤嶼,孤嶼媚中川” (《登江中孤嶼》)詩意,語含欣喜。
中間兩聯(lián)接下寫景,是坐看所見。頷聯(lián)為島上景,頸聯(lián)為水邊景。“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二句,歷來受詩家稱道,方回云:“三四為當世名句,眾所膾炙。” (《瀛奎律髓》)紀昀評:“此乃名下無虛。”數(shù)只野鴨,懶洋洋地掩頸臥眠岸上,人近不驚; 不遠處,一株枯老的樹,枝條上綻出幾朵照眼的春花。“野鳧眠岸”,“老樹著花”,景也平常,語也平淡,但一經詩人與“有閑意”、“無丑枝”聯(lián)用,便覺境界頓出,精神畢現(xiàn)。“閑”、“丑”并非摹景,而是寫意之筆,是表示主觀色彩的有情之語。野鴨眠岸究竟怎樣形態(tài),老樹花朵到底如何色狀,詩人并不去作具體的描繪,而只是點染以他所體會到的感情,景物因此而活,詩味由此而雋永。這里,“野鳧”句用“鷗鳥忘機”(《列子》)之典,“老樹”句化用李白“枯枝無丑葉” (《長歌行》)之句。詩人是在幽美嫻靜的自然環(huán)境中,面對枯木逢春、生機盎然的春意,油然產生 一種與鷗鷺為盟、超然物外的心情。此景語真乃情語,不僅傳遞出了景物的風貌,更傳出了詩人的氣質、神韻,極有情致。胡仔指出: “似此等語,須細昧之,方見其用意也。” (《苕溪漁隱叢話后集》)
“短短蒲茸齊似剪,平平沙石凈于篩”。詩人的視線轉向溪邊清新明凈的風物: 初生的蒲草毛茸茸的,密密麻麻地長滿水邊,軟嫩短小; 水下沙石平展展的,明凈可見。一句寫春草,一句寫春水,都從側面落筆。詩人另一首《夏日晚晴登許昌西樓》詩中有“煙蒲勻若剪,沙岸凈無泥”二句,與此意同。但在這首詩中,詩人連設兩喻,比喻又很通俗,因此詩中形象就更為飽滿而親切。朱自清《宋五家詩鈔》評曰:“‘于’對‘似’,是變化處”,點出梅詩句法善變、不板滯。其實從寫作手法看,更有變化。這兩句注重于細致逼真的景物描摹,與“野鳧” 兩句的寫意之筆全然不同。寫得很有工細,卻不露痕跡,使人不覺其巧。
尾聯(lián)寫歸來,以嘆惋為結。“情雖不厭住不得”,“厭”,即饜,滿足。從感情上說,如此美好生動的宛溪春色,再觀賞久些也難以滿足,詩人簡直想居住溪邊,與之共老;從環(huán)境上說,“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不得不歸。在難以解決的留與行的矛盾面前,詩人發(fā)出了無限地留戀和遺憾的感嘆。這是游覽勝景的人們往往共有的心情。這句是直抒胸臆,也是全詩唯一直露詩人情懷的地方,一經點醒,全詩感情明朗化。“薄暮歸來車馬疲”。“薄暮”,表明時間,補足“住不得”之意; “歸來”,與首聯(lián)“行到”遙相呼應,結束了一天的游春; “車馬疲”,實乃人物疲乏,言其盡興而歸。一天游春,又是“行”,又是“船”,又是“車馬”,當然不只是坐看孤嶼,詩人突出寫“野鳧” 四句,是以點帶面,東溪全景自可推想見。以不全求全,此乃藝術創(chuàng)作所貴,劉勰所謂“以少總多”,就是這個意思。
梅堯臣詩歌造語平淡而意味雋永,歐陽修嘆服之,他把梅詩比作橄欖:“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 (《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這首詩就有這個特色,沒有麗辭壯語,沒有奇章硬筆,只是淡淡敘來,平平寫出,但卻能“壯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六 一詩話》引梅堯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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