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左都水使者①、光祿大夫②臣向言:所校中戰國策書, 中書③余卷,錯亂相糅莒④。又有國別者八篇, 少不足。臣向因國別者略以時次之⑤;分別不以序者以相補,除復重,得三十三篇。本字多誤脫為半字, 以“趙”為“肖”, 以“齊”為“立”,如此字者多。中書本號或曰國策,或曰國事, 或曰短長, 或曰事語, 或曰長書, 或曰修書。臣向以為,戰國時游士輔所用之國, 為之策謀, 宜為《戰國策》。其事繼《春秋》以后,訖楚、漢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間之事⑥, 皆定以殺青⑦,書可繕寫。
敘曰:周室自文、武始興,崇道德,隆禮義,設辟雍、泮宮、庠序之教⑧, 陳禮樂,弦歌移風之化, 敘⑨人倫, 正夫婦。天下莫不曉然論孝悌⑩之義,淳篤之行, 故仁義之道, 滿乎天下, 卒致之刑錯(11)四十余年,遠方慕義, 莫不賓服(12), 雅頌歌詠, 以思其德。下及康、昭之后(13), 雖有衰德,其綱紀尚明(14)。
及春秋時, 已四五百載矣, 然其余業遺烈(15), 流而未滅。五伯之起(16),尊事周室。五伯之后,時君雖無德, 人臣輔其君者, 若鄭之子產、晉之叔向、齊之晏嬰(17),挾啟輔政, 以并立于中國, 猶以義相支持,歌說以相感,聘覲以相交(18),期會以相一, 盟誓以相救。天子之命,猶有所行;會享之國, 猶有所恥。小國得有所依, 百姓得有所息。故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周之流化, 豈不大哉!(19)
及春秋之后, 眾賢輔國既沒, 而禮義衰矣。孔子雖論詩、書, 定禮、樂,王道粲然(20)分明;以匹夫(21)無勢,化之者七十二人而已(22),皆天下之俊也, 時君莫尚之, 是以王道遂用不興, 故曰:“非威不立,非勢不行。”仲尼既沒之后(23), 田氏取齊(24),六卿分晉(25),道德大廢,上下失卒。至秦孝公(26), 捐(27)禮讓而貴戰爭, 棄仁義而用詐譎, 茍以取強而已矣。夫篡盜之人, 別為侯王;詐譎之國, 興立為強。是以轉相仿效, 后生師之, 遂相吞滅, 并大兼小, 暴師(28)經歲, 流血滿野;父子不相親, 兄弟不相安, 夫婦離散,莫保其命,泯然道德絕矣。晚世益甚,萬乘之國七(29),千乘之國五(30),敵侔爭權,蓋為戰國。貪饕之恥, 競進無厭; 國異政教,各自制斷;上無天子, 下無方伯(31); 力功爭強,勝者為右;兵革不休,詐偽并起, 當此之時, 雖有道德, 不得施設;有謀之強, 負阻而恃圍;連與交質, 重約結誓, 以守其國。故孟子、孫卿儒術之士, 棄捐于世, 而游說權謀之徒, 見貴于俗。是以蘇秦、張儀、公孫衍、陳軫、代、厲之屬生從橫短長之說(32), 左右傾側。蘇秦為從,張儀為橫,橫則秦帝,從則楚王;所在國重, 所去國輕。然當此之時, 秦國最雄,諸侯方弱。蘇秦結之, 時六國為一,以儐(33)背秦。秦人恐懼, 不動窺兵于關中, 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然秦國勢便形利,權謀之士,咸先馳之。蘇秦初欲橫, 秦弗用,故東合從。及蘇秦死后,張儀連橫,諸侯聽之, 西向事秦。是故始皇因四塞之國, 據殽、函之阻(34), 跨隴、蜀之饒, 聽眾人之策, 乘六世(35)之烈以蠶食六國, 兼諸侯, 并有天下。仗于詐謀之弊終無信篤之誠, 無道德之教, 仁義之化, 以綴天下之心。任刑罰以為治, 信小術以為道,遂燔燒詩書坑殺儒士, 上小堯舜, 下邈三王。二世(36)愈甚,惠不下施,情不上達, 君臣相疑, 骨肉相疏;化道淺薄,綱紀壞敗;民不見義而懸于不寧。撫天下十四歲, 天下大潰, 詐偽之弊也。其比五德, 豈不遠哉!孔子曰: “道之以政, 齊之以刑, 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37)夫使天下有所恥,故化可致也。茍以詐偽偷活取容, 自上為之, 何以率下?秦之敗也, 不亦宜乎?
戰國之時, 君德淺薄, 為之謀策者, 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下脫), 故其謀,扶急持傾, 為一切之權, 雖不可以臨教化, 兵革救急之勢也。皆高才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 出奇策異智,轉危為安,運亡為存,亦可喜, 皆可觀。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向所校戰國策書錄。
(“四部叢刊”本《戰國策注》)
注釋 ①都水——官名。主管陂池灌溉、保守河渠。漢武帝以都水官多,乃置左右使者各一人分管。②光祿大夫——秦郎中令屬官,有中大夫,漢武帝改此名,沒有固定職責,相當于顧問。③中書——宮內藏書。④糅莒——摻雜。⑤以時次之——按時間順序排列。⑥其事繼《春秋》以后二句——《春秋》記事始于公元前722年,止于公元前481年,這段歷史時期稱春秋時期。按《戰國策年表》,記年止于公元前221年,在楚、漢戰爭之前。⑦殺青——《后漢書·吳祐傳》注:“殺青者,以火炙簡令汗,取其青易書,復不蠹,謂之殺青,亦謂汗簡。”后泛指書籍定稿。⑧“辟雍”句——譬雍,周王室為貴族子弟設的大學。泮官,諸侯子弟學校。庠序, 《孟子·滕文公上》: “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泛指學校,也可特指鄉學。⑨敘——按等級順序排列。⑩孝悌——孝順父母,敬重兄長。(11)刑錯——又作“刑措”,無人犯法,刑法擱置不用。錯,放置。(12)賓服——諸侯入貢朝見天子,指歸順、臣服。(13)康、昭——周康王,成王子,名釗,曾重新檢查住在洛陽的殷民,舊史美化為周朝盛世。周昭王,名瑕,康王子,晚年南巡至漢水,人民怨恨他腐敗,獻上用膠粘的船,至江心船沉而死。(14)綱紀——法度、法紀。(15)烈——功業。(16)五伯——即“五霸”,說法不一,漢趙岐《孟子注》認為是: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17)“若鄭之子產”句——子產,春秋時鄭國人,名僑,字子產。自鄭簡公時執政,歷定、獻、聲公三朝。晉楚爭霸,鄭國弱小,子產周旋其間,卑亢得宜,保持無事。叔向,復姓羊舌,名肸,字叔向,晉國大夫。晏嬰,春秋時齊人,字平仲,為齊卿,節儉力行,名顯諸侯。(18)聘覲——聘,古代諸侯間修問通好。覲,古代諸侯秋天朝見天子,又指會見。(19)“孔子曰”句——語出《論語·里仁》。何有,何難之有。(20)粲然——明白、明亮。(21)匹夫——庶人、平民。(22)化之者七十二人而已——傳說孔子有學生三千,賢者七十二人。(23)仲尼既沒——仲尼,即孔子。孔子死于公元前479年。(24)田氏取齊——周武王封太公望于齊。陳公子完奔劉稱田氏,力量日益強大,公元前481年,陳恒殺死齊簡公,呂氏政權被陳氏奪取。(25)六卿分晉——周成王封弟叔虞于唐,叔虞子改國號為晉。其中范氏、中行氏、知氏、韓氏、趙氏、魏氏相繼秉持國政,相互兼并,導致晉國瓦解。公元前453年分立為韓、趙、魏三國。(26)秦孝公——公元前381—公元前338,名渠梁,穆公十五世孫,任用商鞅,實行變法,秦國富強。(27)捐——廢棄。(28)暴師——軍隊在外蒙受風霜雨露。(29)萬乘之國七——指秦、齊、燕、楚、韓、趙、魏七國。萬乘,一萬輛兵車。(30)千乘之國五——指宋、魯、中山、鄭、衛五國。(31)方伯——一方諸侯之長。(32)“蘇秦、張儀”句——蘇秦,戰國時東周洛陽人,初說秦惠王吞并天下不從,后游說六國合縱抗秦。后至齊為客卿,被刺死。張儀,戰國時魏人,以連橫之策說六國以助秦,使六國散縱約而事秦。公孫衍,戰國時魏人,主張合縱抗秦。陳軫,與張儀俱事秦惠王,后去秦歸楚。代、厲指蘇代、蘇厲,都是蘇秦的弟弟。以上這些人都是當時有名的縱橫家。縱,指合縱。連合南北,南北為縱。蘇秦游說六國聯合抗秦。秦在西方,六國土地南北相連,故稱合縱。橫,指連橫。張儀勸說東方六國分別和西秦訂立和約,東西為橫,故稱連橫。短長,指短長術,也即縱橫游說之說。(33)儐——通擯,排斥、拋棄。(34)殽、函——殽山、函谷關。今陜西潼關至河南新安一帶,地勢險要,是秦國的門戶。(35)六世——指秦始皇以前秦代六位先王: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36)二世——秦代第二帝名胡亥。(37)“孔子曰”句——語出《論語·為政》。道,即導;格,糾正。
賞析 在儒家心目中, 史前社會和夏商周三代的清明時期永遠是理想中的家園。人人講求仁義,尊賢重教,一切都按照程序井井有條地進行著。“仁義之道,滿乎天下,卒致之刑錯四十余年,遠方慕義,莫不賓服,雅頌歌詠,以思其德。”所以孔子感嘆說: “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春秋時期,社會關系到了新舊交替的階段。周天子逐漸失去原有的權威,諸侯想脫離王室領導,進一步打破了王室和諸侯的均衡秩序。雖然產生了春秋五霸,但周王朝余波所及,凡事仍需打著天子的旗號。幾位出色的政治家仍然起著維護秩序的作用。“綱紀尚明”,但畢竟平靜的生活已經明顯發生了危機,孔子一心想拯救那個不正常的時代,并設立了一整套的理論體系,最終也是無能為力, 只教出了七十二位學生,并為后人留下了一個虛空的理想。戰國時期,諸侯國開始將天子推到一邊,明目張膽地擴張并吞,造成各諸侯國格局發生變化, “萬乘之國七,千乘之國五”。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圖強,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成為勢力最強大的國家。各個國家間不僅軍事上互相爭雄,外交上也進行斗爭,各學派的門人紛紛投入到這場斗爭中去,尤其到了縱橫家大顯身手的時候。他們沒有祖國的觀念,以實用為最終目的,而不論手段, “力功爭強,勝者為右;兵革不休,詐偽并起”。雖然蘇秦、張儀各用自己的才智維持了二十幾年的相對和平時期,終究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歸根結蒂,重視農耕和軍功,不講求道德仁義的西秦戰勝了文明程度較高的東方六國。《戰國策》一書主要記述了在這一段歷史時期內說客策士爭奇斗智的言論和游說活動。該書不是一時一人之作,劉向典校秘書時將零散材料按國編排起來,共三十三篇,定名為《戰國策》。策士們為達到目的,在辯論中充分講究語言技巧,鋪陳、對比、夸張,巧用譬喻和寓言,縱橫反復, 曲盡其意。在當時,上至國家,下至個人,危如累卵,策士們能夠因勢利導,用各式各樣的計謀解除國家的危難,使國家和人民免于經受戰爭的痛苦,這些行為是可以肯定的。但按照儒家的觀點來看,各諸侯國完全拋棄了道德準則,使用權謀譎詐,是急功近利的行為。秦并六國以后仍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無信篤之誠,無道德之教,仁義之化”,反而“任刑罰以為治,信小術以為道”,最終造成了惡劣的后果,使“君臣相疑,骨肉相疏;化道淺薄,綱紀壞敗”,秦始皇帝設想中的千萬世的基業很快在秦末農民起義的浪潮中土崩瓦解,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沒有從本質上找到一套調整各方面關系的規則,更好地調配各方面的利益。劉向的觀念是從維護和頌揚儒家理想出發,但對今天的社會和國家建設也有深遠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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