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元非有,觀身一是空。
如采水底月,似捉樹頭風。
攬之不可見,尋之不可窮。
眾生隨業轉,恰似夢寐中!
王梵志的詩向以通俗著稱,然而在淺俗的形式中往往蘊含著詩人對世事的深刻的理解。這首詩也正是如此。
“觀影元非有,觀身一是空。” 人的影子是虛幻不實的,這是眾所周知的道理,但作者的看法卻不停留于此,而是更進一步:觀看這個影子所賴以產生的身體吧,它本來也是空的!為什么呢?佛教認為人是由四大 (地、水、火、風) 五蘊 (色、受、想、行、識)構成的,因而所謂的有生死的“我”的實體并不真正存在,這稱為“無我”。《四十二章經》二十謂:“佛言: 當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圓覺經》則說得更徹底:“恒作此念: 我今此身四大和合,所謂發毛爪齒皮肉筋骨髓腦垢色皆歸于地,唾涕膿血津液涎沫痰淚精氣大小便利皆歸于水,暖氣歸于火,動轉歸于風,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
“如采水底月,似捉樹頭風。”這兩句是對上詩的形象化說明。佛教常以水中月來比喻各種事物沒有實體。《智度論》六說: “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如化。”水中月即鏡中像,也就是影子。這個 “影”是 “元非有” 的,那么當然“采”不得了。“樹頭風” 同樣是虛幻不實的象征。風所過處,樹梢擺動。但風的特性是流動的,形體是虛明的,一旦你 “捉”住了它,它也就不成其 “風” 了。所以人們永遠無法捉住它,正像無法把捉,主宰自己的身體一樣。既然這個影、這個身都是“空”,那么,以空的眼光來看,影就是身,身也就是影了。這樣就水到渠成地引出了下兩句: “攬之不可見,尋之不可窮。”互文見義,“攬” 與 “尋” 同義,即上兩句的 “采”、“捉”。“見”,得到。“窮”,窮盡,在這里意同得到。這兩句是上兩句所描述動作的結果,也是上兩句的潛臺詞。然而這潛臺詞的本身又隱藏著它的潛臺詞: 既然一切世間物皆空,我們永遠無法把握,那么應持什么樣的態度呢?以不變應萬變! 四大假合而成我們的“身”,名譽、地位、金錢、美女則是這個 “身”的 “影”,連身都是空的,又何況于影!“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我們如去持取,實際只能取到一份永久的虛空罷了。因此,對世界萬事萬物,都不能執著、追求,這樣便可超出美丑、善惡、是非、曲直的相對的原則,這便是禪的境界。可事實上眾生——一切有情、假眾緣而有生的人或物——又是怎樣的呢?
“眾生隨業轉,恰似夢寐中!”眾生愚癡,愛繭自縛,愚癡為父,貪愛為母,由此生出了一切煩惱惡業。“業”是梵語的意譯。它包括行動、語言、思想三個方面,分別稱身業、口業、意業。業有善有惡,一般偏指惡業,所謂“由心有癡愛,癡愛乃有業”(釋惠洪 《獄中暴寒凍損呻吟》)。佛教謂在六道中生死輪回,是由業決定的。“隨業”,即一切眾生因其善業、惡業而發生的種種變現。敦煌寫本 《廬山遠公話》 云: “隨業受之,任他所配。或居地獄,或在天堂,或為畜生,或為餓鬼。六道輪回,無有休期。”“隨業轉”,也就是《法華經·序品》“六道眾生,生死所趣”之意。“夢寐”,佛家喻虛幻不實。《維摩經》說: “是身如夢,為虛妄起; 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智度論》六云: “如夢者,如夢中無實事謂之為實,覺已知而還自笑,人亦如是。”眾生由于不明影空、身空的道理,采水底月,捉樹頭風,便永遠輪回于六道之中:“譬如機關由業轉,地水火風共成身。隨彼因緣招異果,同在一處相違害。如四毒蛇居一篋” ( 《最勝王經》五)。眾生的悲哀,在于他們身在夢中而不知其為夢,那么何日是他們覺醒之時呢?在這一點上,禪風大盛的宋代的詩人們的認識倒比較清醒:“人生孰非夢,安有昏旦異? 心知目所見,歷歷皆虛偽” (釋惠洪 《大雪晚睡夢李德修》);“是身已作夢幻觀,肯復經營此身外?”(前人《次韻思禹見寄》); “窗外塵塵事,窗中夢夢身。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范成大《十月二十六日三偈》)。然而這種聲音在王梵志的時代、在“眾生” 中畢竟是太少了。
這首詩在藝術上也頗有特點。首先,前六句為三組排比句,如駿馬注坡,氣勢壯闊,醒出后兩句,有振聾發聵、當頭棒喝之效。其次,詩中雖然用了排比句,表達意思時卻并沒有一瀉無余,而是在排比句結束處作一停頓,留下了一個想象空間,讓讀者去解“其中意”。末二句冷峭警拔,蘊含著詩人無限的悲哀。其三,哲理、形象、情感水乳交融。這首詩所要說明的是萬物皆空、人們應以禪的態度去生活這樣一種道理,但詩中卻用了影、身、水底月、樹頭風、夢寐這個形象系列,且與之聯系的動詞觀、采、捉、攬、尋等,也具有很強的形象性。這就使得非有、空這些形而上的概念易于為一般的人所知曉,且加深其理解; 整首詩的字里行間都潛流著詩人悲天憫人的情感。
可見,通俗只是王梵志詩的外殼,雋永、深沉才是它的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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