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想寫文章是1933年的春天,那時候新遭父喪,掙扎在生活的重擔下,悲憤,疲倦,寂寞,常常想找一個排遣的方法;又因為孤身寄寓,可與閑談的人少,所以就翻翻《申報》,也看看里面的副刊《自由談》。
這樣就有了投稿的念頭。
不過并沒有就寫。直到5月底, 因為父親遺給我的債務,有一部分催逼得很緊;家里更是不斷的來信,告訴我自從父親死后, 親戚的冷淡,父執的疏遠,村人的作威作福,接著是母親的右眼瞎了, 一萬枝箭一齊射向我這顆年輕的心。我實在無法擺脫,躲在寓所里,聽著兼旬雨聲,心緒非常落寞,也非常悲憤。
但仍舊只能看看《自由談》。
雨還是落下去,我也一天一天的愈加悲憤了。這時候惟一的自慰的方法,似乎就只有想想往事,隨后也寫在紙上,試寄到《自由談》去,過了幾天,居然登出來了,這是第一篇,也便是收在這個集子里的《故鄉的雨》。
于是,我就成為《自由談》的投稿者了。
但我并沒有把自己的悲憤帶到紙上去。起先寫的,大概是屬于回憶的閑談和記事。有時也連帶到文壇或時事,說話的態度率直,一直不知道忌諱, 實在是很幼稚、很孩子氣的。
然而奇怪的是:竟有人把我當作是魯迅先生的化名,指桑罵槐,率師興兵,頗又勞動了幾位英雄的干戈。這些文章,現在我也收在這個集子里, 而且還加了幾句按語。
我的所以只加幾句按語, 不作整篇論辯,是因為英雄們的本意,原只在于打諢, 并非真有什么了不起的深意的緣故。所以只把臉譜揭穿,讓大家看看這些究竟是什么東西,也就算了結了。
魯迅先生對于每一件事物,都有深切的認識,他經歷過民元革命,經歷過“五四”運動,“三·一八”慘案,在年輕的時候看見過老新黨的維新,30年后又看到了新老黨的復古;他是生長在沙漠上,眼看著同伴們的高升,退隱,叛離,而自己卻依舊在風雪的長途中跋涉,時時受到敵人的襲擊;但他還是繼續吶喊,繼續在寂寞里打著“逍遙游”。他的苦斗的生平,反映到筆底,針對著自夸有蠻勁的紳士們的嘲笑。
凡現實所塑出來的一切,但憑空想,是學不像的。
民元革命的時候,我還沒有出世, “五四”運動的時候,我還沒有進小學,對于大轉變的情形,我只能向書本里尋求,凡所論述,僅及皮毛, 以之比親身經歷過的記載來,這其間,相差是很遠的。然而英雄們竟連這一點也看不出。
日子一多,干戈漸漸地平息了。這倒也并不是因為看出了我的淺薄,其實是在幾篇文章里,我已經寫明了自己的出處。
這時候, 英雄們大概也會失笑的吧。
此后我也向別的刊物投些稿子,這里所有的, 大都在《自由談》、《火炬》、《太白》、《新語林》、《人世間》、《讀書生活》、《動向》、《語林》等處發表過。不過也并不是全部,有許多因為散佚,有的則是由于故意的刪去。
我寫文章很慢, 往往改了又改, 說得好聽一點, 那該是很小心的。但有時卻反而小心出毛病來, 還因此惹起過一點誤會, 然而誤會罷了, 對于我自己,是不發生什么影響的。
正和我的出身一樣,我到如今還是一個粗胚, 一個帶有幾分年輕人的血氣的粗胚。
這幾年來,我們常??匆娭心暌约爸心暌陨系娜耍谕嬷嫫婀止值陌褢颍河哪缫殉擅?, 笑話也出過選集;玩骨董, 喝苦茶,題打油詩,讀《莊子》,薦《文選》, 寫篆字聯;下焉者還要提倡讀經,復興文言,這叫做活得不耐煩,但遭殃的卻是青年。因為自己活得不耐煩了, 于是也來勸青年們學老成, 裝閑適,連10歲上下的孩子也不能幸免:小學讀經了, 多少純潔有用的腦子,被蹧踏成了化石。
在這些場合,我愿意放開喉嚨, 盡我的力量去反對。這也并不因為自己還是青年, 問題特別切身的緣故, 實在是這兩年來, 留給青年們走的路, 可真太艱難了。大大小小的責任,一開口,總是放到青年們的肩上;然而真的肩了起來呢,這個說“不對”,那個說“不是”,甚而至于還有“不許”。愛新鮮是需要說誑, 一失業又是眼界高, 才力弱。請想想吧,我的先生們,哪里是路呢?
然而路是有的,但必須由青年們自己去開出來。
我的文章, 有時也出現于紳士的座上——提倡閑適的刊物里, 不過我是只賣稿、不賣身的,所以有許多意見,也仍舊是粗胚的意見。但天下的自我,偏偏只有一家,紳士們有自我, 而粗胚是不準有自我的, 那命運是被刪改。
我于是不再走到紳士座上去。
看看又是黃梅時節了,我的心緒還是不改兩年前的悲憤、疲倦和寂寞。把這些文字編輯成書,名之曰《推背集》,是沒有什么深意的,也并不是說我的文章將預言著什么。相傳李淳風和袁天綱作《推背圖》,做到第60圖,袁推李背止之,這是《推背圖》名的由來。我現在只寫一點雜文,并未管到后世,然而卻也時時覺得有人在推著我的背脊阻止我。好了,現在把到1935年3月止的文章編訂成集,終算告了一個小小的結束。倘使一定要說《推背集》有什么意思,那么,這就算是我的意思吧。
末了,我得特別感謝黎烈文先生,他提起我寫這些文章的興趣。同時, 對于為我出這本書而盡過力的幾位先生, 一并在此志謝。
1935年5月記于上海旅次
(《推背集》, 上海天馬書店1936年版)
賞析 1933年至1934年之間,魯迅經常在《申報》副刊《自由談》上寫稿,攻擊時弊,為避免麻煩,他只好不斷更換筆名。唐弢初學寫作,也常在這個副刊上投稿,因二人文風相似, “唐弢”被一些看文章??啃嵊X的人當成了魯迅的筆名之一。1935年,唐弢將自己的文章結為《推背集》,并寫了這篇序文。
無怪乎“英雄們”把唐弢的文章同魯迅先生的相提并論,的確,從這篇序文中就可以看出來,唐弢的文章中隱隱有些“魯迅風”。
一個人的覺醒程度與其精神痛苦的深度是成正比的,長夜難明, “中國覺醒的人……須一面清結舊賬, 一面開辟新路” (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哪里是路呢?”1935年黃梅時節的唐弢,正在苦悶之中深深思索。
唐弢在思索魯迅。魯迅所處的環境是險惡的:“生長在沙漠上,眼看著同伴們的高升,退隱,叛離,而自己卻依舊在風雪的長途中跋涉,時時受到敵人的襲擊”,但是魯迅卻沒有絲毫的妥協與屈服: “還是繼續吶喊,繼續在寂寞里打著‘逍遙游”’。魯迅正如他1934年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中所說,是那種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人,雖然“被摧殘,被抹殺”,以至被逼轉入“地底下”,卻仍在“前仆后繼的戰斗”。唐弢對魯迅是敬重的,認為魯迅“對于每一件事物,都有深切的認識”, 自己文章雖表面與魯迅的相似,但由于是從“書本里尋求”來的, 比起魯迅“親身經歷過的記載來”, “相差是很遠的”。不過,還是可以這樣說,魯迅的“苦斗”感染、激勵著唐弢,也是唐弢的苦斗,同樣作為覺醒的先驅者,他們所體驗到的巨大的精神苦痛也是有相似仍至相同處的。魯迅在《隨感錄》中,曾引用易卜生《國民公敵》中的名言:“世界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眱赡觊g一直生活在“悲憤、疲倦、寂寞”中的唐弢是孤立的,但同時也是強有力的。
唐弢也在思索道路。
“中年以及中年以上的人”已經為青年指出了道路。1933年《自由談》刊出啟事“吁請海內文豪,從茲多談風月,少發牢騷”,他們不但自己“玩著奇奇怪怪的把戲”,而且勸青年們“學老成,裝閑適”。唐弢對于這些紳士,是橫眉冷對,不屑一顧的,在“畜生打獵,而人反而被獵”(魯迅《準風月談》)的年代,不談風云反談風月,是“活得不耐煩”了。顯然,這條道路是唐弢拒絕的,他“于是不再走到紳士座上去”。
唐弢是個“帶有幾分年青人的血氣的粗胚”, “年青”昭示著進步與活力,“血氣”意味著激情與頑強, “粗胚”則象征著純潔的非成熟。青年,是唐弢苦苦思索后的希望所在。路在何方這個問題當時的唐弢是無法回答的,莊子說:“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唐弢知道,光“哀”是于事無補的,“真之進步,在于己之足下”(魯迅《文化偏至論》)。既然已有的只是歧路和窮途,那么真正的路“必須由青年們自己去開出來”。這是唐弢對青年的要求,也更是對自己的要求。正如李大釗對青年的希翼: “青年呵!只要把你的心放在坦白清明的境界,盡管拿你的光明去明澈大千的黑暗,就是有時困于魔境,或竟作了犧牲,也必有良好的效果,發生出來。只要你的光明永不滅絕,世界的黑暗,終有滅絕的一天。努力呵!猛進呵!我們親愛的青年!”
唐弢的思索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他需要上路;但他的思索是極其富有價值的,因為它使他在上路時更知道如何走。
負有使命感的一代人就這樣“向野地里踉蹌地闖進去,黑暗跟在他后面……”(魯迅:《過客》)
“推背”的意思是與停止有關的,但《〈推背集〉前記》留下的卻是一幅前進者的剪影。他覺醒了,他不再猶豫,在與黑暗的掙扎搏斗中,在靈魂的陣痛裂變中,內心巖漿般灼烈的沖突外化為高度的冷靜與深刻,這也正是唐弢當時生活與精神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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