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春燈謎八首(其七)》賈惜春
賈惜春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這是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賈惜春所制燈謎。其謎底是“佛前海燈”。
“佛前海燈”,即長明燈,供于寺廟佛像之前,燈內大量貯油,中燃一焰,雖不甚明,但卻長年不滅。
惜春此謎,是寫佛前海燈的,卻又具有讖言的性質,是預示惜春日后出家為尼之最后歸宿的。
“前身”句,意謂前世因迷戀色相而未能修成正果。“前身”,是佛教名詞,意謂前世之身。據佛家輪回轉世之說,眾生輪回皆有前生、今生、來生,故爾海燈亦有前世之身。“色相”,亦佛家語,佛家認為一切有形質、顏色、相貌等可見的東西,都叫作色相。“無成”,即指沒有修成正果,未能悟道成佛。對于海燈而言,它的“前身”,當是置于繁華行樂之所的華麗彩燈之類,故爾說它迷戀塵世色相,終未修成正果。“前身”如此,那么“今世”呢?“今世之身”則是“不聽菱歌聽佛經”。“菱歌”,是指樂府詩中的蓮歌菱曲,其辭內容多屬男女情歌。“不聽菱歌”,即是“看破紅塵”之意。“聽佛經”,即指皈依佛門,接受佛法的熏陶。那“海燈”置于寺廟佛像之前,自然是遠避塵世之情歌,唯聞佛法之正經的,亦可算是看破紅塵、皈依佛門了。“莫道”句,意謂不要說海燈此生便如入海底吧。“沉黑海”,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因為投身佛門就意味著永遠與塵世間的繁華、歡樂、情緣等隔絕,所以在世人看來,就有如沉入漆黑的海底一般。而海燈正是投身佛門,被置于孤凄寂寞的佛殿之上,加之本身又不很明亮,自然就更如“沉黑海”了。但是,“莫道”二字,恰恰否定了如上看法,認為那只是世人的一種淺俗之見,僅及皮毛,而未能悟到實質。其實呢?它卻是“性中自有大光明”的。“性”,亦佛家語,佛教認為人的自身中本來就存在著一種神秘而永恒的“佛性”,只要覺悟到它,便可成佛。《六祖壇經·決疑品》第三:“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在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大光明”,這里是一詞而兩指,它既是實指海燈的光焰,又是代指佛的。因為佛祖釋迦牟尼曾稱“大光明王”,所以即以“大光明”來代指佛。這“性中”句的意思是說,別看海燈貌似暗淡無光,被置于寂寞之所,其實它是內中自有光焰在,是真正悟到了性中之佛的。惜春此謎,運用對比之法,通過“前身”與“此生”的對比,“此生”的表面與實質的對比,暗示出此乃“佛前海燈”。以佛家語來寫佛家之物,而能用語貼切,嚴絲合縫,確非易事。這充分顯示出《紅樓夢》作者對佛學的精通,也顯示出他巧于制謎的才情。
更為重要的是,作家讓惜春說出此謎,既符合人物的性格特點,又隱寓著惜春將來的結局,起著預伏情節的作用。
惜春在賈府元、迎、探、惜四姐妹中,年紀最小,卻是個“冷口冷心”的人。這種“冷”,就奠定了她出家為尼的思想基礎。自然,這種“冷”來源于她的經歷,來源于她對客觀世界的感受和觀察。第六十五回末,興兒說得明白:“四姑娘小,他正經是珍大爺親妹子,因自幼無母,老太太命太太抱過來養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惜春雖是“繡戶侯門女”,說來其處境也頗為“可憐”:她自幼喪母;其父賈敬“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作神仙”;其兄賈珍則是個“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的混帳;嫂子尤氏也與她不睦;榮府王夫人雖將她養大,但終究隔了一層。自幼缺少憐愛,又目睹了賈府內雞爭狗斗的種種矛盾,自然使她“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把一切都看冷了,只求潔身自保,百事不問。用她對尤氏的話來說,就是“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
誰知是非難躲。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就將她卷入是非之中。此回中,把她那是非臨頭、膽小怕事而又孤介自潔、唯求自保的性格寫活了。抄檢大觀園那場軒然大波,本是由王夫人和邢夫人妯娌爭奪家政大權而引起的,結果卻虐殺和驅逐了一批女奴,其中就有惜春的丫頭入畫。入畫何罪?“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又有一副玉帶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鞋襪等物。”盡管入畫說出真情,是她哥哥的東西,又是賈珍賞的,盡管王熙鳳和尤氏都認為這雖有錯,但還可恕,只要以后不再私自傳送進大觀園也就行了,但是,惜春卻不依不饒。她覺得這個從兄嫂處帶來的丫頭丟了她的面子,生怕寧國府的兄嫂帶累了她的清白,因而一再要求熙鳳處置入畫,逼著尤氏將入畫帶走。她聲言:“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更對尤氏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驅逐入畫,并與親兄嫂斷絕來往,確實是夠“狠心”的了。為此,尤氏說她:“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對此嘲諷,惜春竟泰然答道:“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了。”“自了”也罷,“了悟”也罷,皆“大徹大悟”之意也。看來,惜春雖小小年紀,卻從自身的遭遇和榮寧二府的腐敗中,看透了世情冷暖,悟到了“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的道理。因而,她才變得如此“狠心”,置入畫的生死于不顧,視寧府兄嫂為泥污,唯求潔身自保。
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眼見得,三位姐姐均遭不幸:元春被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供皇帝玩樂,“芳魂消耗”;迎春被拋進了虎狼窩,橫遭中山狼的作踐,“一載蕩悠悠”;探春被遠嫁海疆,象斷線風箏,一去不歸。眼見得,賈府這個“百年盛族”,由于經濟、政治上的危機,由于內部的爭權奪利,無可挽回地陷入“昏慘慘似燈將盡”的境地。“三春”的悲慘結局,已使這位四小姐怵目驚心;賈府那“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凄慘之狀,更使這位四小姐喪魂落魄。當賈府被抄沒時,惜春便心若死灰,終于出家為尼了。一個青春少女、侯門小姐,而終至緇衣乞食,其結局也確是夠慘的了。正如《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正冊判詞其七》所謂:“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白居易詩《臨水坐》有句云:“閑思往事似前身”。如果說惜春在大觀園中只知玩樂戲耍的“往事”,恰似海燈之“前身”,是迷戀“色相”而未能修成正果的話,那末,在她看來,她的出家為尼,便猶如“不聽菱歌聽佛經”的海燈,是跳出“苦海”,“性中自有大光明”的了。其實呢?這不過是癡人說夢。惜春的出家,實際上是她對家族命運、個人前途感到幻滅的一種產物;是她這個軟弱、孤僻而又迷信的貴族小姐,逃避厄運的一種途徑。她那“獨臥青燈古佛旁”的最后歸宿,不過是封建社會中弱女子的另一種悲劇罷了,哪里有什么“光明”可言,改寫其謎之末兩句,來形容她那最后的結局,似乎更為合乎實際。其言曰:“此生恰如沉黑海,幻中何有小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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