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方鴻壽10年浩劫后自名所居曰“無書草堂”。他是方密之先生的嫡后,世代多藏書。他大學畢業后始終在家鄉教書,沒有動過,幾十年間怎么也會聚起數量可觀的書來。“文革”初全家掃地出門,流放下鄉, 幾年后回來一看,什么書也沒有了。他這樣, 才配得上叫做“無書草堂”。粉碎“四人幫”之后, 他沒有過上幾年安靜日子便去世了,“無書草堂”也歸于無有了。
相比之下,我的情形很不相同。抗戰期間逃難入川,從讀書到教書,從窮學生到窮教師, 又窮又不安定, 自然無力購書,也無心藏書,偶然買的幾本土紙書, 一搬家便成了累贅,清一次,丟一次,有如狗熊掰棒子。解放后生活安定下來了, 仍然沒有購書藏書的習慣。反正是做編輯工作,需用的參考書多而且雜, 自己買不勝買,索性依靠資料科、圖書館。“文革”中我談不到藏書的損失, 因為本來就沒有幾本書,所以我自知根本沒有取“無書草堂”之類的名字的資格。
現在我有了幾架書,每到客人巡視這幾架書時,我就有些緊張,覺得寒傖得很:數量少,一也。幾乎全是粉碎“四人幫”之后買的和著譯者贈送的新書,不但沒有珍本秘籍,連抗戰前出版的鉛印書,也只有最近才買到的十來種,二也。門類雜亂,各樣有一點, 不成家數,三也。我想起從前有人說過, 自己的書齋不可給人看見,這話真是不錯。
想來想去,生起一種反省:一世教書編書,至今只有寥寥這幾架書,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如果說是少年失學,奔走衣食, 后來又是“二十三年棄置身”之故, 可以這么說,這些都是事實, 但是仍然說明不了問題。因為和我經歷相同的,甚至更糟的,朋友中就有,我看他們的藏書, 不像我這樣寒傖,特別是一看便知道他是主要研究哪一門學藝的,不像我這樣什么都有幾本,數量都差不多,哪一類都沒有什么高深之作,難見之書。看來,遭際的吉兇,境遇的順逆,都不是主要原因, 問題還是出在一開始選定的路子上。
我少時興趣在哲學,但并非純粹思辨的抽象的哲學, 當時不知天高地厚, 竊有志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成一家之言”的大業。我非常喜歡這三句話,懸為我的目標,并且信守遵行,作為學習的途徑,研究的方法。我覺得, “天人之際”就是人類生活、人類文化的一切方面相互之間的關系, “古今之變”就是這些關系的歷史,我必須去“究”這一切, “通”這一切, 方能成我一家之言。我對哲學、歷史、文學、政治、經濟、道德、宗教、邏輯、語法、民俗……都有興趣, 都去涉獵。從圖書館借來看, 站在書店里看,遇到什么看什么, 不是為了做任何一門的專家, 用不著做什么筆記, 制什么卡片, 自以為領會其精神大要便已足夠了。當時我哪里知道,這條路固然可以通向最寬闊光明的地方,但是也最不保險,倘沒有大成,便連小成也不可保, “次品”都成不了, 只能成為廢品。這大概有些像習武藝的,一上手便練關王81斤大刀,練得好又是一個關王,練不成,傷筋損骨,休想再入武林;又像修煉金丹大道, 煉成了便是大羅金仙,煉不成, 只落得手足拘攣, 口眼歪斜,神智不清,廢人一個。這要有宿根,有氣力,有名師指點,談何容易。我卻一樣沒有,果然,一兩個更次,便走魔入火,走火入魔, 一敗涂地。總算熬過了五更天,三魂渺渺, 七魄悠悠,人是醒過來了,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料了。也很想在涉獵過的那些部門中尋一個部門,干點小營生,可是哪一門都一知半解,而且搞什么都串味兒, 不是正味兒,尤其難辦的是舊習未忘,搞著這個,戀著那個,總塌不下心來。我常說自己學無根底,無專門,在任何專門學問面前,都是一個普通讀者,人或以為謬謙,我說的卻是真話。幾個老朋友深知我的底細,如章正續兄說我: “始終是雜家的底子,但是,隨時又有所專。”黃苗子兄為我題《天問樓圖》的《浣溪紗》末句云:“陰符無效作迂儒。”除去了褒獎逾量的分子,這些話都令我感激,不過黃苗子出版的詩文合集《敬惜字紙》里面將那一句改為“陰符無效莫長吁”,我以為還是不改的好。
我實在并不“長吁”。一切存在的, 都是合理的。一切后悔, 都是無意義的。我至今仍然認為當初選定的路并沒有錯,我的失敗并不說明路子錯了, 只說明我沒有走好。我失敗的教訓,將能供后人參考,但不是像胡適的詩所說的“告人此路不通行,好使精力莫浪費”,而是“告人此路大堪行, 覆轍分明卻要避”。
我反省了這些之后,對自己的幾架雜書,不覺得寒傖了,客人來看,我也不緊張了。今生再也沒有希望當任何一門的專家,所幸先前的較廣泛的興趣還在,那就這樣吧。天人之際雖然究不了,今之變雖然通不了,但是,讀著這個,想到那個,有時往往會有微末的會心,欣然一笑,倒也是一種愉悅,或許是專精研究時不大享受到的。覺得不應該獨享時,便寫一點出來, 公諸同好, 這往往不是書的正味兒,而是串味兒, 不是從書中來的, 而是從書與書之間無書之處來的。那么, 我雖不配叫做“無書草堂”, 也不妨引了 “當其無, 有書之用”這句話以為解嘲吧。
1988年1月24日
(《串味讀書》,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賞析 《串味讀書》是舒蕪應遼寧教育出版社之邀自編、1995年出版的一本雜文隨筆集。該社自從1995年開始由脈望策劃連續出版“書趣文叢”,產生了很好的影響。舒蕪的這本書,是第二輯中10本書之一。編者“脈望”,顯然并不是一個人的真名字或者是筆名;他是一個集體的署名,這個化名的確是很好的。脈望,是一種嗜書蟲蠹魚所化之物。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記道:“據《仙經》:蠹魚三食神仙字,則化為此物,名曰脈望。” “書趣文叢”的作者包括舒蕪先生在內都是一些嗜書的書蟲子,他們的書的確有學人雅趣,可以感受到一個讀書人的自得其樂境界。具體到舒蕪的《串味讀書》是一組讀書隨筆或曰長短論文。論古典文學,論現代文學,談文壇掌故,考書人書事。讀起來,并不感到硬梆梆,是誘人興致的作品。
舒蕪先生的《代自序》用了主要篇幅圍繞著詮釋“串味”談自己的研究和寫作。先說友人的居所有資格叫“無書草堂”,正因為人家曾經有書。自己過去本來就沒有多少書,有一點書又陸續地散失了。后來購得的書門類雜亂,不成家數,哪一類都沒有什么高深之作。自己的文章也是串味者居多。“哪一門都一知半解,而且搞什么都串味兒,不是正味兒,尤其難辦的是舊習未忘,搞著這個,戀著那個,總塌不下心來。”我們很熟悉這種談問題的口氣,那就是:自嘲。自嘲是需要有充足的自信和充分的資本的,好比鄭板橋提筆寫“難得糊涂”一樣。必須是個明白人才敢公然追求糊涂。自己讀書很多,很廣,換一種說法是“雜”,是“淺”; 自己讀書獨辟蹊徑,不遵舊規矩,換一種說法,就是“走魔入火,走火入魔,一敗涂地”;自己知識豐富,善于聯想,換一種說法,又可以叫作“串味”……凡此種種,語言的口氣顯得十分懇切和自知。相信讀者不會看不出其中的奧妙。只有真正的淺薄之輩,才會不識時務地自吹自擂。
當然,一味地貶損自己,也并不就顯得謙虛。謙虛的基礎還是真誠,所以,這篇序文中很誠懇地講了自己的治學目標,他尊崇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中講到的三句話:“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三句話中最重要的是一個字“通”。總之,這等于說把前面的自嘲內容進行了置換;這是自己的最高目標。他說:“當時我哪里知道,這條路固然可以通向最寬闊光明的地方,但是也最不保險,倘沒有大成,便連小成也不可保, ‘次品’都成不了,只能成為廢品。”這是警告自己,更是提醒讀者,要追求大的目標,是應該有一種冒險精神的。
舒蕪的序寫得很有文采。語言的把握準確程度做到了不卑不亢。有風趣,又不失嚴肅;有正面的交代,又不顯得教訓人;有自己多年治學經驗的介紹,又不做作,不賣弄,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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