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春霖十首·臺城路》原文賞析
金麗生自金陵圍城出,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成此解。時畫角咽秋,燈焰慘綠,如有鬼聲在紙上也
驚飛燕子魂無定,荒洲墜如殘葉。樹影疑人,鸮聲幻鬼,欹側春冰途滑。頹云萬疊。又雨擊寒沙,亂鳴金鐵。似引宵程,隔溪燐火乍明滅。
江間奔浪怒涌,斷笳時隱隱,相和嗚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濕,一飯蘆中凄絕。孤城霧結。剩罥網離鴻,怨啼昏月。險夢愁題,杜鵑枝上血。
金麗生名澍,鹿潭友人,金陵圍城事在咸豐三年(1853)。這年一月二十九日,太平軍開始攻打南京,二月十一日攻克。此詞小序云: “金麗生自金陵圍城出”,詞中亦有“春冰途滑”等句,可知金麗生逃出金陵,當在一月末或二月初。由序“畫角咽秋”句推測,金可能在本年七八月間到達東臺,向鹿潭敘述逃逸情事,鹿潭有感而作此詞。
這是一篇敘事作品,尋繹小序可知: “沙洲避雨光景”為一篇敘寫中心。“畫角咽秋”是創作此詞的時間及當時兵火遍地的社會背景。太平軍占領南京后,前來鎮壓的清軍亦麇集到以南京為中心的江南江北地區。戰爭無疑給百姓和士人的生活帶來極大的動蕩與不安。鹿潭受儒學影響很深。他目睹人民奔亡流離的慘狀,心中涌起無限的同情與關切; 面對金麗生這樣一個從金陵城亡命而出的友人,他的憂傷哀切更難抑止。“燈焰慘綠,有如鬼聲在紙上也”,即是說他在用詞這種文學體裁記敘金麗生逃亡經歷時,由于深切同情,又為金麗生愁怖情緒感染,筆端蕩逸著一種陰森驚險的氣氛。這一氣氛籠罩全篇,為一篇聲情所在。作品沿主客兩條線索展開: 一方面,作者有條不紊而又簡括精練地交待金奔亡一路經歷; 另一方面,又筆筆緊扣金奔亡途中由事件本身的驚險產生的恐懼緊張心理狀態。行文多用第一人稱,就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
起調兩句“驚飛燕子魂無定,荒洲墜如殘葉”,寫初落荒洲景象。首句“驚”和“魂無定”數字,開篇即交待逃亡者情急萬分,魂飛魄動的緊張心理,以“驚弓之鳥”狀寫當事人情狀。“荒洲”二字寫客觀環境的荒寂。如殘葉飄落荒洲,暗示逃亡經歷是一個艱難危苦過程。“樹影疑人,鸮聲幻鬼”兩句,一動一靜,從荒洲特有環境寫人物內心恐懼。沙洲之上,雜樹叢生,或立或臥,或倚或側,夜晚都化作黑魆魆的陰影,似人非人,更深夜半,轉輾其中,自會驚怖萬分,令人毛發盡豎。鸮俗稱貓頭鷹,夜晚活動,舊日被視為不祥之物。鸮的啼鳴傳到逃亡者耳里,他驚恐中不遑辨別,疑為野鬼;而致眼前幻出幢幢鬼影。“欹側春冰途滑”寫行路艱難。“欹側”是顛踣跌撞意。時當早春,樹木蘆葦蔭蔽下厚厚凍結的冰層剛剛融開表面,道路滑溜,加之道路昏黑不辨高低,難免欹側難行。金麗生又在亡命途中,如驚弓之鳥,一路奔竄,顛踣跌撞情狀不難想見。“頹云萬疊”四字轉寫空中景象。“頹云”是濃黑低垂的陰云。“萬疊”夸寫陰云的濃重,是大雨將臨的征兆,也為作品陰森慘切氣氛作一層渲染。下句“又雨擊寒沙,亂鳴金鐵” 即緊承“頹云”句而來。“擊”寫雨點之重,“鳴”狀雨聲之大,“亂鳴”見雨點之密。雨擊寒沙,發出金屬般的響聲,道路由滑溜而至泥濘,使逃亡者又添一份困難。“金鐵”是借代,指戰士手中的兵器。金逃亡的最大障礙不在天氣多變和道路難行,而在太平天國大軍的層層合圍。疑雨聲為兵器撞擊之聲,與上文的“樹影疑人”一樣,都是著意點出這一最大危險。“似引宵程,隔溪燐火乍明滅”兩句收束上闋,“宵程”是夜間行程。“引”是導引,上文工筆描述的種種驚險場面在通宵的行程中無處不在。“燐火明滅”句藏一“鬼”字,拍合小序“鬼聲”二字,繼續渲染環境的陰森可怖。應該指出: 在蔣鹿潭筆下,“燐火”每每用于況寫太平天國起義部隊。如《木蘭花慢》 “秦淮。幾星燐火,燈影歸樓臺”,《揚州慢》 “月黑流螢何處,西風黯鬼火星星”等皆是,本闋亦不例外,顯示出作者極大的階級局限和反動立場。
下闋承上文敘事線索,轉寫天明后逃亡經歷。過片三句: “江間奔浪怒涌,斷笳時隱隱,相和嗚咽。”首句寫長江風高浪急,難于舟渡。后兩句渲染大軍山積的戰爭環境,點明上闋逃亡的現實背景。“野渡舟危,空村草濕,一飯蘆中凄絕”三句便以排比對仗筆調,寫金在江口、村莊、蘆葦叢中的窘迫情況。“舟危”承上文“奔浪怒涌”而來,大江之上,浪若奔鯨,小舟時時有覆沒危險。“草濕”之“濕”,遙應上文“雨”字,金徹夜奔走,無所棲止,天明后途過村莊,卻不見人影,村民早已奔逃一空,說明這一帶仍有兵馬出入。危難之際,只好伏身于剛經暴雨的野草叢中。“一飯蘆中”既是寫實,又用伍子胥典。伍子胥亡身吳國途中,乞食于漁夫。漁夫見他面有饑色,便轉身取食于自已家中。子胥心下懷疑,便藏入水邊的蘆葦叢內。漁夫取食歸來,不見子胥,叫道: “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叫了多遍,子胥才走出來。金逃亡中亦有乞食經歷,但他的困窘較伍子胥又有過之,乞來飯食只好藏身蘆中食用。品味三句內容,金麗生尚未完全脫險,但他借一葉小舟渡江,經過荒草萋萋的空村,乞食于漁民,足跡頻頻前移,漸為太平軍兵戈所不能及。下句“孤城霧結”即為脫身重圍后回望所見。“霧”是指籠罩于金陵城上的云氣,由上文“雨”字生發,是對上文一路陰森景象描寫作一統括和印證。“剩罥網離鴻,怨啼昏月”兩句,罥,掛的意思。罥網,即觸網,喻落入太平軍的重重合圍。離鴻,失散的飛鴻,指留在圍城中的居民。金麗生從城中出,一路春冰覆路,暴雨傾注,浪白舟危,棲止無處,途中經歷無數艱苦,棲影疑人,鸮聲幻鬼,雨鳴金鐵,笳攝驚魂,自身一經突出重圍,痛定思痛,少不得滿腹凄苦; 再回望霧鎖云遮的城池,似覺羅網中剩有驚鴻,向昏昏殘月,啼苦訴怨。歇拍“險夢愁題,杜鵑枝上血”,以一場“險夢”總括逃亡經歷,便有不堪回首意。古人說杜鵑鳥乃蜀王杜宇所化,杜宇禪位出奔,化為杜鵑,徹夜悲鳴,口中流血而不止。后人即以杜鵑為愁苦象征。鹿潭用此典,對金麗生凄怨愁苦心緒作了形象的描述和歸結。
這首詞的最大成就在于寫情狀物貼切傳神的技巧。陳廷焯稱許此詞“狀物逼真,有聲有色。” (《白雨齋詞話》五)可知作品藝術成就所在。該詞曾被認為鹿潭代表作之一,但詞中“鬼影”、“燐光”,“鴻罥網”、“鵑啼血”等處,隱含敵視太平軍之意,不可不明辨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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