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
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
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
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頂。
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
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
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
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
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
資糧既乏盡,蕨安可薇食。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
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
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
棄置勿復陳,重陳令心傷。
劉琨出身西晉門閥大家,青壯年時期,豪奢放誕,愛好詩賦,與石崇、陸機等同為權貴賈謐周圍的“二十四友”之一,頗有文名。八王亂起,他投筆從戎,帶兵作戰,成為一名忠于晉王朝的將領。晉惠帝末年,中原諸王混戰,北方劉淵建漢,西蜀李雄稱王,西晉王朝頻危。劉琨奮起投入保衛國家的戰爭,在永興二年(306年)受命出任并州太守,秋天募軍千人赴任,一路輾轉戰斗,于次年到達并州治所晉陽(在今山西太原市),迎接他的是“府寺焚毀,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饑羸無復人色。荊棘成林,豺狼滿道”(《晉書·劉琨傳》)。這首《扶風歌》便是抒寫從洛陽赴晉陽征途的經歷和心情。清陳祚明說,此詩由于“英雄失路,滿衷悲憤,即是佳詩”(《采菽堂詩選》);沈德潛認為“其詩隨筆傾吐,哀音無次”(《古詩源》);都是比較中肯的評論。
“扶風歌”是樂府曲題,屬于雜歌謠曲。 “扶風”是漢代郡名,治所在今陜西涇陽。這歌曲大約原為陜西民歌。劉琨此歌每四句一節,或說原為每四句一首,大致保持樂府歌辭四句一解的形式。全詩共九節,可分四個段落。一二節寫誓志赴任的情懷。詩人報國心切,赴任似箭,彎弓揮劍,激昂慷慨,但依戀朝廷,顧望宮闕,據鞍長嘆,傷心流淚。三四節寫途中情景。遙望家鄉,悲風流水,凄滄之情彌深;揮手長別,云結鳥旋,無歸之感彌真。五六節寫進退維谷。邊塞荒遠,前途不測;資糧乏盡,歸路已斷。所以七八節寫激勵伙伴,表明志節。詩人用孔子在陳國被困絕糧時教導子路的話,激勵伙伴: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發揚愛國氣節,準備長期艱苦奮斗。同時他深刻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封疆長官和前敵將領,在進入四面異族割據的處境,將面臨嚴峻復雜的考驗,想到了漢武帝名將李陵被迫投降匈奴的歷史悲劇。他認為李陵當時,兵寡糧絕,陷入重圍,被迫屈降,是企圖茍生以求待機報漢。但這一片忠信不為漢武帝理解。詩人此時雖未如李陵當年形勢嚴重,但處境有相似之處,“恐曠日持久,討賊不效,區區孤忠,不獲見諒于朝廷”(陳沆(《詩比興箋》)。所以,“此曲悲且長”,這一支表明忠信的悲歌,須待勝利完成克敵復土的任務之時,才能唱完,方得證明。顯然,這詩并非即興之作,而是愁思悲憤,不可抑制,浩然長歌,傾吐激情。這是一首忠悃悲憤的長歌。
詩人受命于國家危難之時,奔赴于異族割據之所,孤軍深入,轉戰前進,經歷艱難,終于堅持下來,抵達晉陽。面對廢墟, 滿目瘡痍;遙想前景,愁緒萬千。此時此刻,他最需要的不是物質支持,也無從獲得這樣的支援,而是精神上的強大支持,對他愛國的忠忱,充分理解,完全信任,從而激勵鼓舞自己來克服困難,恢復、 整頓、堅持晉王朝在這邊遠地區的統治。然而經歷了從洛陽到晉陽的征程體驗和考驗,他深刻而強烈地感到,指望混亂的朝廷的理解和信任是很難的。因而他悲憤激越,準備在這四面異族威脅的嚴酷處境中,接受更為嚴峻的考驗,作出更為壯烈的犧牲。這就是此詩的主題思想,它的忠悃悲憤,悽愴壯烈的基調。 “棄置勿復陳,重陳令心傷”,然而他還是把這尚未完成、難以完成的悲歌寫了出來,就是要傾吐他的忠悃悲憤,訴于人民,傾向歷史。
清人成書倬云認為此詩“蒼蒼茫茫,一氣直達”, “作者一生氣象,于此亦可見一斑”(《多歲堂古詩存》),指出了它的主要的藝術特色和成就。欣賞此詩,確乎“不必問其字句之工拙”,而首先會被詩人英雄的形象和悲壯的感情所激動,然后被啟發而思索。真實、深刻的體驗,使詩人能夠自如地運用恰當的表現手法,如簡括描述、情景襯托,氣氛渲染等,也做到詩歌語言的精煉、樸實、生動而準確,從而通過征程的經歷和心情的抒寫,顯示出詩人的英雄報國的形象,令人感動而敬佩。但是隨著詩歌抒情的進展,隨著讀者理解的深入,不難發現,詩人其實是對著讀者敘述他忠于晉室而產生的憂憤悲傷:朝廷會理解和信任他的忠忱嗎?這就是成書倬云所說的“蒼蒼茫茫”之氣,實質是在“蒼茫問蒼天”。因此,今天讀這首詩,可以取得更深一層的理解和鑒賞。封建士大夫忠于一姓王朝的愛國感情,在王朝腐朽危亡之際,不可避免地會發生信任危機。而民族矛盾往往更觸發他們產生忠于民族、國家而又難以信賴腐朽王朝的內心矛盾苦悶。劉琨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產生了痛苦憤懣。他深切期望朝廷的理解和信任,卻又深刻認識到西晉王朝腐朽混亂而不可信賴,因而他只能長歌以敘其愛國之行,悲歌以明其忠貞之志。在詩人心中,多少還有眷戀晉室的情誼,而實際上幾乎不抱希望,所以“英雄失路”, “哀音無次”,他是在向蒼天,向人民,向歷史傾吐。因此,本詩的愛國激情具有一種歷史色彩的悲壯之美,以高揚的壯別開始,而以沉重的長嘆留下不絕的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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