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出文集是文人的韻事。在作者死后, 朋友們替他搜集遺著以表示其愛好珍惜者且勿論,在作者生時刊行的,至少也應有悲歡交集的一種感慨,然而在于我卻是如枯木似的,一點的蓬勃的氣象也沒有。我惟感慨一些我既往的熱烈及少不更事的勇氣,顯然與眼前的沉寂與由兩年來所長進見識得來的沖淡的心境相反襯,益發看見我自己目前的麻木與頑硬。這自然有種種的原因。一是自己年齡的不是, 只能怪時間與自己。一是環境使然, 在這北伐業已完成,訓政將要開始, 天下確已太平之時, 難免要使人感覺太平人的寂寞與悲哀。
在這太平的寂寞中, 回想到兩年前“革命政府”時代的北京,真使我們追憶往日青年勇氣的壯毅及與政府演出慘劇的熱鬧。天安門前的大會,五光十色旗幟的飄揚,眉宇揚揚的男女學生面目, 西長安街揭竿拋瓦的巷戰,哈達門大街赤足冒雨的游行,這是何等的悲壯! 國務院前嘩剝的槍聲, 東西牌樓沿途的血跡,各醫院的奔走舁尸, 北大第三院的追悼大會,這是何等的激昂! 其實, 拿三一八屠殺而論,通共不過殺了48個青年,這在長了兩年見識的我們, 還值得大驚小怪嗎?然而在當日,卻老老實實不知墮了多少青年的眼淚,激動多少青年的熱血,使青年開過幾次的追悼會,做過幾對的挽聯,及擬過多少紀念碑的計劃。到如今, 紀念碑一個沒有成立(除去燕大魏女士以外;劉和珍是沒有的。)不但往日的熱血與悲哀, 憤慨與眼淚只剩些冷冰冰的紙上空文, 甚至欲再觀一個青年烈士追悼會而不可得。這種活潑有生氣的青年團結大概是再看不到了。我們朋友當中做無名英雄的固然不少, 而往日的學者與教授, 正在效忠黨國的也自頗不乏人。時代既無所用于激烈思想,激烈思想亦將隨而消滅。這也是太平人所以感覺沉寂的原因。
有人以為這種沉寂的態度是青年的拓落,這話我不承認。我以為這只是青年人增進一點自衛的聰明。頭顱一人只有一個,犯上作亂心志薄弱目無法紀等等罪名雖然無大關系,死無葬身之地的禍是大可以不必招的。至少我想如果必須一死, 來為國犧牲,至少也想得一班親友替我揮幾點眼淚,但是這一點就不容易辦到,在這個年頭。所以從前那種勇氣,反對名流的“讀書救國”論, “莫談國事”論,現在實在良心上不敢再有同樣的主張。如果學生寄宿舍沒有電燈,派代表去請校長裝設,這些代表們必要遭校長的指為共產黨徒,甚至開除。致于無書可讀, 則寄宿舍代表愚見亦大可以不必做,還是做年輕的順民為是。校事尚如此, 國事更可知了。這一點的見解是于“莘莘學子”實在有益的。
所以這書中的種種論調, 只是一些不合時宜的隔日黃花,讀者也盡可以隔日黃花視之,好在作者并無立說立言藏諸名山傳諸其人的夢想。激烈理論是不便于任何政府的,在段祺瑞的“革命政府”提倡激烈理論是好的,但是在這革命已經成功的時代, 熱心于革命事業的元老已不乏人,若再提倡激烈理論, 豈不是又與另一個“革命政府”以不便?這是革命前后時代理論上應有的不同。
然而我也頗感覺隔日黃花時代越遠越有保存之必要,有時夾在書中,正是引起往日郊游感興的好紀念品。愈在齷齪的城市中過活的人,愈會想念留戀野外春光明媚的風味。太平百姓越寂寞,越要追思往昔戰亂時代的槍聲。勇氣是沒有了,但是留戀還有半分。遠客異地的人反要做起翦紙招魂無謂的舉動;南下兩年來,反使我感覺北京一切事物及或生或死的舊友的可愛。魂固然未必招得來,但在自己可得到相當的慰安,往日的悲哀與血淚, 在今日看來都帶一點渺遠可愛的意味。所以我只把這些零亂粗糙的文字, 當做往日涉足北京文壇撮來的軟片。攝照的工藝實在粗糙得很, 又未經照相專家照例應有的修改。不過所照的當日正人君子學者名流的影子實在多, 而因為是偶爾隨興所暗攝的,正人君子又不曾刮臉修發正襟危坐來向我排八字腳,事后又未加以點綴修飾, 所以正人君子的面孔看來仍舊逼肖而特別親切。在當日是無何等意義的, 時移境遷看來也就別有雋趣。雖然還是粗拙得很,卻也索性粗拙為妙。這就是我所以收集保存他的理由?;蛘咭驗樗盏膶W者名流, 當日雖是布衣,現在都居榮官顯職,將來一定還要飛黃騰越, 因而間接增加這些他們布衣時代的遺影的價值,也是意中事吧?吾文集之無聊, 于此已可想見。
十七,九,十三。
(《翦拂集》, 上海北新書局1928年版)
賞析 《翦拂集》是林語堂雜文的代表作,1928年12月由北新書局出版。1923年林語堂留學回國后,先后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務長兼英文系主任。他參加了新文化運動, 1924年后為《語絲》主要撰稿人之一。1925年“女師大風潮”中與魯迅取同一立場?!遏宸骷分凶髌反蠖嘧饔?924—1926年。1926年他到廈門任文學院長,1927年任外交部秘書。像魯迅1930年在《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中總結的: “因為終極目的不同,在行進時,也時時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頹唐,有人叛變,……”林語堂在新文化陣營分化、環境更加艱險的情況下,戰斗鋒芒逐漸衰減了。我們這里所讀的這篇《翦拂集序》可以看出,作者的思想仍然是進步的,但已沒有了以前的“熱烈”與“勇氣”。
文集出版本應歡喜,作者說他“卻是心如枯木,一點蓬勃的氣象也沒有”,因為“眼前的沉寂”和“由兩年來所長進見識”使他的心境沖淡了。他“長進”的是一些什么見識呢?是北洋軍閥的混戰,是反動政府的倒行逆施,全國人民民主權利的被剝奪。知識分子中已出現“效忠黨國”者了, “激烈思想”也為時代所不再需要,做著“太平人”,作者感到寂寞與悲哀。作者在看似平淡的敘述中包含著對當時的當政者的批評和不滿,只是作者態度已難以激烈了。這種憤慨心情的表現之一就是對往昔的感慨和往昔作品的肯定——“‘隔日黃花’時代越遠越有保存之必要”。
作者追憶往昔“青年勇氣的壯毅”,贊揚他們是“何等的悲壯”!、“何等的激昂”!,《翦拂集》中像《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閑話與謠言》等文章在他這時看來,更能用以表達對犧牲青年的緬懷了。作者說到《翦拂集》中作品有的是對“當日正人君子學者名流”的攝照,像《詠名流》、《“發微”與“告密”》、《討狗檄文》、《打狗釋疑》、《泛論赤化與喪家之狗》等都非常生動而又辛辣有力。
讀《翦拂集》作品會使讀者對林語堂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功績有所認識,單從這篇《〈翦拂集〉序》中的思想觀點也能使讀者切實地體會到林語堂不光是有后來的“幽默”的風格,他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與他前期思想的進步一脈承接、相關的,盡管他后來已不是戰斗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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