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
玉潤金明。記曲屏小幾,剪葉移根。經年氾人重見,瘦影娉婷。雨帶風襟零亂,步云冷、鵝管吹春。相逢歸京洛,素靨塵緇,仙掌霜凝。
國香流落恨,正冰鋪翠薄,誰念遺簪。水天空遠,應念礬弟梅兄。渺渺魚波望及,五十弦、愁滿湘云。凄涼耿無語,夢入東風,雪盡江清。
周密(1232—1298),宋代詞人。字公謹,號草窗,又號四水潛夫、弁陽老人,吳興(今浙江湖州)人。歷仕建康府都錢庫、監和濟藥局、豐儲倉檢察、奉禮郎、義烏令等,宋亡后,誓志不仕,寓居杭州。他的詩詞感慨激發,工麗精巧,與張炎、王沂孫齊名。善書畫,深于鑒賞, 《圖繪寶鑒》說:“家藏名畫法書頗多,善畫梅竹蘭石”。他撰寫《云煙過眼錄》,記載親自見過的書畫、古器,并有鑒賞語。周密又是宋末的大學者,著述甚富,如《武林舊事》、 《齊東野語》、《癸辛雜識》等。有《草窗詞》傳世。
趙孟堅(1199—1267),宋代畫家。字子固, 號彝齋居士,宋宗室,海鹽(今屬浙江)廣陵鎮人。寶慶二年(1226)進士,官至朝散大夫、嚴州知州。善書法, 人比之為“米南宮”;善畫,長于水墨白描,用雙鉤法畫水仙,湯垕說他“畫梅、竹、水仙、松枝墨戲,皆入妙,圖水仙為尤高”(《畫鑒》)。他的畫格清而不凡、秀而雅淡。著有《梅譜》,已失傳。有《歲寒三友圖》。 《水仙圖》等傳世。
水仙花,像蒼穹里的仙子,人世間的少女,是高潔素雅的象征,美的化身。畫家用他創造美的心靈和巧手畫出水仙花,詞人又傳神地將繪畫美轉化成詩美。周密的題畫詞《夷則商國香慢·賦子固凌波圖》便是這樣的好作品。 《凌波圖》便是《水仙圖》,黃庭堅詠水仙花詩稱它是“凌波仙子”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現存趙孟堅《水仙圖》一幅,墨筆白描水仙兩株,畫家自題詩也將水仙比作“步襪無塵”的凌波仙子。
詞的上闋,專寫畫上水仙的藝術形象。經過“剪葉移根”后的水仙,栽培在花盆里,擺設在曲屏前的小幾上, 生長旺盛,開著“玉潤金明”的花朵。水仙花色白,中承黃心,文學家常以“金”形容它的黃色花心, “玉”形容白色花瓣,王沂孫《慶宮春》 “明玉擎金”、趙溍《長相思》 “金璞明,玉璞明”,用意與本詞一樣。首層詞意寫水仙花的外在形貌,接著,詞人借助典故形容水仙秀美的氣質: “經年氾人重見,瘦影娉婷”,水仙花每年冬天吐蕊開花,就像一年一度重又見到娉婷頎秀的麗質佳人。 “氾(fan)人”, 傳說中的“蛟宮之娣”,因為遭受貶斥,來到人間,與太學進士鄭生相遇,鄭生將她載歸同居,事見唐代沈下賢的《湘中怨解》,后代常用作麗人的代稱。第三層詞意頓起跌宕, “雨帶風襟零亂,步云冷、鵝管吹春”,水仙花突然遭到風雨吹打,從而寫出她不懼風寒、依然“吹春”的內在品格。風雨中,水仙柔軟的葉子隨風搖曳翻仰,如同少女的襟帶,零亂不堪。 “步云冷”,是說雨中的水仙花,有似洛神在寒冷的、水氣如云的微波中行步,這里化用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語意。這兩句詞,與周密另一首詠水仙花的詞《繡鸞鳳花犯》 “凌波路冷秋無際,香云隨步起”的詞意相近。水仙在風雨、寒冷中傲然挺立, “鵝管吹春”,為人類送來春光。 “鵝管”,喻水仙的花莖,因“鵝管”而聯想到管樂器,因管樂器而聯想到吹奏音樂。詞人將莖葉挺直向上、攢簇齊整的水仙,想象成造型美觀的笙管樂器,吹奏出春的樂章,用層層曲喻的手法,寫出“吹春”兩字,形容花莖上雅潔的水仙花,給人們在歲末嚴冬帶來喜人的春意。詞人的藝術想象從水仙花的形貌繼續延伸下去,便寫出“相逢舊京洛,素靨塵緇,仙掌霜凝”的詞句,著意表現水仙花出污濁而不染的品格和神韻。 “京洛”、 “塵緇”,語出陸機《為顧彥先贈婦》: “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京洛,借指南宋都城臨安;緇,黑色,這表示京城是一個使白衣變成黑衣的污濁地方。靨(ye),面頰上的微渦,指笑臉。“仙掌”,水仙花朵狀如盤,詞人極意夸張,用金人捧露盤比喻它。三句詞意謂,在京城的世俗污濁之中,水仙保持它的素潔容貌,它的外形宛如霜花凝成的“仙掌”。
上闋,詞人描繪畫家筆下的水仙花,從它的外形、氣質、品格寫到神韻,層層深入,逐步完成美的再創造, 塑造了堅貞、高雅、素潔的藝術形象,為表現下闋寓意和全詞詞旨作好充分準備。
周密是一位著名的愛國詞人,他身處宋朝末季,目睹金甌破碎、元人蹂躪南北河山,人民慘遭涂炭的現實,情動于中,常在詩詞作品中寄托愛國情思。這首題畫詞的下闋,詞人憑借水仙花的藝術形象,表達北去妃嬪的哀怨,暗寓亡國之痛。近人吳瞿安評王沂孫《慶宮春·水仙花》詞時指出: “凄涼哀怨,其為王清惠輩乎?”就是說王詞為哀念被擄北去的妃嬪而作。周密的這首詞,正自有這樣的寓意,當然不必具體粘著某人身上。
下闋開端三句,從水仙花聯想到北去的妃嬪。 “國香流落恨,”國香,暗喻宮中妃嬪,她們被擄北去,流落天涯,遺恨難消。此時正當北國冰天雪地的時候,南國佳人翠袖單薄,難以忍受“冰鋪”的嚴寒,更增加一層怨恨。 “翠北,用杜甫《佳人》詩意。 “誰念遺簪”,用了《韓詩外傳》的故事,有位婦人刈薪時掉了一只用蓍草做成的簪子,很悲傷,孔子的弟子覺得很奇怪,問道:掉了草做的簪子,有什么值得悲傷呢?婦人答道: “非傷亡簪也,蓋不忘故也。”后人常用這則故事表示不忘故舊的意思。北去的妃嬪,怎能不興起睹物懷舊之情?北方荒遠,氣候寒冷,都能觸動她們懷念故國的情感。詞曰“誰念”,實際上表現了那些遠離故國的妃嬪在憶念往昔,言外見義,詞意婉曲。 “水天空遠,應念礬弟梅兄”兩句,承上層詞意,是說北去的妃嬪隔著千里遙遠、空闊的水天,憶念著南方的親人。宋代文學家稱梅花是水仙之兄,山礬花是弟,黃庭堅《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 “山礬是弟梅是兄”。北去的妃嬪常常佇立水邊,極目凝望南方,耳聽哀弦, 寄托愁思,連湘水上的白云也在發愁。 “渺渺魚波望極,五十弦、愁滿湘云”,魚波,魚鱗般的水波。五十弦,指古瑟。這三句詞的情韻,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和《楚辭·遠游》 “使湘靈鼓瑟兮”,詞人由水仙花聯想到湘水女神,又用湘水女神的哀愁凄怨寫出妃嬪的心曲,藝術想象非常靈動,藝術意想十分巧妙。最后一層詞意,將凄涼哀怨的情思,融入春夢中,融入雪后的澄江中, “凄涼耿無語,夢入東風,雪盡江清”,這樣的煞尾, 與高觀國的《金人捧露盤·水仙》 “蒼煙萬頃,斷腸是、 雪冷江清”如出一轍,同樣具有語盡而意無窮的韻味,形成空闊、迷惘的意境,含蘊著詞人的無窮無盡的清愁。
這首題畫詞在描繪畫上水仙花,創造水仙花藝術形象的同時,又用水神的形象象喻水仙花,用花的形象象喻北去的妃嬪。有時,以神寫花,有時,以花寫人,有時,以神寫人,詞筆自始至終倘佯于人、神、花三者之間,描寫與抒情并重,形貌與精神交融,意境與韻味同存。人、神、花三種美學意象,層疊重現,構成了完整的、帶有時代色彩的、寓有感傷情緒的藝術形象,產生了多層面的美學效果。這首題畫詞,發展并豐富了畫家趙子固在《水仙圖》中表現出來的畫意及其美學意義。這首詞在用事方面,十分切當,都與“水仙”花名關合。沈下賢《湘中怨解》的“氾人”,曹植《洛神賦》的“洛神”,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湘夫人”,這些人物都是寫“水”中的“神仙”,又都是絕妙的麗人。詞人巧鑄靈運,運用雙關的修辭手法,使這些典故與水仙花的描繪能融合無間,很好地發揮它們在表達詞旨中的藝術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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