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無花的薔薇之二》原文與賞析
1
英國勃爾根貴族曰: “中國學生只知閱英文報紙,而忘卻孔子之教。英國之大敵,即此種極力詛咒帝國而幸災樂禍之學生。……中國為過激黨之最好活動場……。” (一九二五年六月三十日倫敦路透電。)
南京通信云:“基督教城中會堂聘金大教授某神學博士講演,中有謂孔子乃耶穌之信徒,因孔子吃睡時皆禱告上帝。當有聽眾……質問何所據而云然; 博士語塞。時乃有教徒數人,突緊閉大門,聲言‘發問者,乃蘇俄盧布買收來者’。當呼警捕之。……”(三月十一日《國民公報》。)
蘇俄的神通真是廣大,竟能買收叔梁紇,使生孔子于耶穌之前,則 “忘卻孔子之教”和“質問何所據而云然”者,當然都受著盧布的驅使無疑了。
2
西瀅教授曰:“聽說在 ‘聯合戰線’ 中,關于我的流言特別多,并且據說我一個人每月可以領到三千元。‘流言’ 是在口上流的,在紙上到也不大見。” ( 《現代》 六十五。)
該教授去年是只聽到關于別人的流言的,卻由他在紙上發表;據說今年卻聽到關于自己的流言了,也由他在紙上發表。“一個人每月可以領到三千元”,實在特別荒唐,可見關于自己的“流言”都不可信。但我以為關于別人的似乎倒是近理者居多。
3
據說“孤桐先生”下臺之后,他的什么《甲寅》居然漸漸的有了活氣了。可見官是做不得的。
然而他又做了臨時執政府秘書長了,不知《甲寅》可仍然還有活氣? 如果還有,官也還是做得的……。
4
已不是寫什么 “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
雖然寫的多是刺,也還要些和平的心。
現在,聽說北京城中,已經施行了大殺戮了。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
5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衛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院門前包圍虐殺徒手請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數百人之多。還要下令,誣之曰“暴徒”!
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除卻俄皇尼古拉二世使可薩克兵擊殺民眾的事,僅有一點相像。
6
中國只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只有幾個年青的學生,他們本應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如何反躬自責,激發一點天良?
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
7
假如這樣的青年一殺就完,要知道屠殺者也決不是勝利者。
中國要和愛國者的滅亡一同滅亡。屠殺者雖然因為積有金資,可以比較長久地養育子孫,然而必至的結果是一定要到的。“子孫繩繩”又何足喜呢?滅亡自然較遲,但他們要住最不適于居住的不毛之地,要做最深的礦洞的礦工,要操最下賤的生業……。
8
如果中國還不至于滅亡,則已往的史實示教過我們,將來的事便要大出于屠殺者的意料之外——
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9
以上都是空話。筆寫的,有什么相干?
實彈打出來的卻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寫的謊語,不醉于墨寫的挽歌;威力也壓它不住,因為它已經騙不過,打不死了。
三月十八日,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寫。
【析】 “1926年3月18日”這一天,在北京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帝國主義與封建軍閥互相勾結屠殺我國人民的“三一八”慘案。魯迅稱這一天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當時,魯迅正在自己的“綠林書屋”里寫著雜文《無花的薔薇之二》,剛寫完第三節時,有女師大學生來報告慘案發生的消息,于是魯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沉痛和憤怒的感情了,他像火山爆發似地激動起來,一下寫出了感情澎湃的六節,憤怒地控訴了北洋軍閥政府在這一天犯下的罪惡,指出:“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不但在獸禽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
應該說,深沉奔突,像潮水般的感情,來自于魯迅的心靈深處,并且早已是在他心中激蕩著的。因此,這種感情夾雜著悲憤和對死者的悼念,也就像他在《野草·題辭》中所說:“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同時,這種感情化為激動人心的雜感,也就在本來難以平靜的人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并獲得強烈的共鳴。所以,這篇仍然是以隨感錄文體形式寫成的雜文,最鮮明的藝術特征就是它的情感深度和力量。
由于文章寫作的最初動機并不是專門針對 “三一八”慘案,而是在寫作的過程中獲悉慘案的發生,因而文章的前三節與后六節的感受差異較大。前三節仍然承繼《無花的薔薇》的思路和筆鋒,在冷峻地剖析著“現代評論派”正人君子的言行,顯得機警、鋒利、精辟和幽默。后六節則因為獲悉慘案的發生,魯迅難以平靜自己悲憤的心情,因而感情就像潮水般地涌出,奔突,使之以跳躍、深沉的筆觸,寫下了一段段,一句句飽含著悲憤心情的雜感:
“假如這樣的青年一殺就完,要知道屠殺者也決不是勝利者。”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這種情感的力量是激動人心的,它所達到的深度,首先來自于魯迅愛憎分明的態度。魯迅雖然深知自己不是一個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領袖,也不贊同青年學生赤手空拳的請愿方式,但對于青年學生的愛和對反動軍閥政府的恨,其態度則是十分鮮明的。可以想象,沒有這種愛憎分明的態度,也就很難達到這種情感的深度,很難產生這種激動人心的情感力量。
其次,這種情感的力量和深度,還來自于魯迅的無畏和赤誠。魯迅決不是一個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庸者,盡管他沒有親身置于青年學生的請愿隊伍之中,但是他選擇的是自己最熟悉也是最有力量的藝術方式,通過筆墨文章在同反動勢力作無畏的不懈的斗爭。這如同匕首般的雜感,不僅充分地表現出魯迅對反動勢力的無所畏懼,而且也充分顯露出魯迅對于青年學生懷有一顆赤誠的心。此外,這種情感的力量和深度,還來自于魯迅對真理所懷有的必勝信念,那種對“屠殺者決不是勝利者”的預言,正是對真理懷有必勝信念的表露,因而也使文章具有鼓舞人心的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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