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明太子①撰《文選》,后相效著述者十余家,咸自稱盡善。高聽之士②,或未全許。且大同至于天寶③,把筆者近千人,除勢要及賄賂者, 中間灼然可尚④者,五分無二, 豈得逢詩輒贊,往往盈帙⑤?蓋身后立節⑥,當無詭隨⑦,其應詮諫⑧不精,玉石相混,致令眾口銷鑠⑨, 為知音所痛。
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⑩,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編紀者能審鑒諸體,安詳⑾所來,方可定其優劣,論其取舍。至如曹、劉⑿詩多直致,語少切對⒀,或五字并側,或十字俱平,而逸價⒁終存。然挈瓶膚受⒂之流,責古人不辨宮商徵羽,詞句質素⒃,恥相師范⒄。于是攻異端,妄穿鑿,理則不足,言常有余,都無興象⒅,但貴輕艷。雖滿篋笥⒆,將何用之?
自蕭氏⒇以還,尤增矯飾。武德(21)初,微波尚在。貞觀(22)末,標格漸高。景云(23)中,頗通遠調。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24)始備矣。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詞場,翕然(25)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
璠不揆(26),竊嘗好事,愿刪略群才,贊圣朝之美, 爰因退跡(27),得遂宿心。粵若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等二十五人,皆河岳英靈也,此集便以《河岳英靈》為稱。詩二百三十四首,分為上下卷。起甲寅(28),終乙酉(29)。倫次于敘,品藻各冠篇額(30)。如名不副實,才不合道,縱權壓梁、竇(31), 終無取焉。
(清內府刻本《全唐文》卷四百三十六)
注釋 ①昭明太子——即梁武帝長子蕭統。天監元年(502)立為太子,未及即位而卒,謚昭明,故世稱昭明太子。編訂《文選》三十卷,世稱《昭明文選》。②高聽之士——識鑒高超的人。③“且大同”句——大同,梁武帝年號(535—546)。天寶,唐玄宗年號(742—756)。大同元年至天寶末年共二百二十三年。④灼然可尚——成就顯著,值得效法。⑤盈帙——滿套。帙(zhi),包書的套子, 因即謂書一套為一帙。⑥身后立節——身后, 當為“身前”。立節,謂選家選錄的標準應該謹嚴。⑦詭隨——《詩·大雅·生民》:“無蹤詭隨。”這里是隨聲附和的意思。⑧詮諫——選擇。⑨眾口銷鑠——《國語·周語》:“眾口鑠金。”鑠, 銷熔。謂眾人的議論可以銷爍金石, 謂其力量之大。⑩“夫文有神來”句——神,指精神;氣,體現于文中的氣勢;情,即情感。(11)安詳——或作“委詳”。二者均欠通,疑有誤。(12)曹、劉——指曹操、劉楨。他們的詩或“古直”,或“氣過其文,雕潤恨少”(鐘嶸《詩品》),即下文所謂“直致”。(13)切對——平仄相諧和的對仗。(14)逸價——飄逸的品格。(15)挈瓶膚受——挈瓶,汲水之瓶,喻容量不大。膚受,學問淺薄僅得皮毛。(16)質素——質樸。(17)師范——學習的榜樣。這里用作動詞學習。(18)興象——有象征意義與思想寄托的藝術境界。(19)篋笥——書箱。(20)蕭氏——即蕭統。(21)武德——唐高祖年號(618—626)。(22)貞觀——唐太宗年號(627—649)。(23)景云——唐睿宗年號(710—712)。(24)風骨——指作家的情感、氣質在作品體現出來的氣度、風貌和作品所表現出來的義理充足、正氣凜然的精神力量。(25)翕(xi)然——和諧的樣子。(26)不揆(kui)——不自量力,不揣谫陋。(27)退跡——辭官歸隱。(28)甲寅——唐玄宗開元二年(714)。(29)乙酉——或作“癸巳”。乙酉,即玄宗天寶四載(745);癸巳,即天寶十二載(753)。(30)品藻各冠篇額——《河岳英靈集》于每個作家作品之前各有評語。品藻,評論、品題。額,在人面的上部,用以指前。(31)權壓梁、竇——梁,梁冀;竇,竇憲。兩家是東漢的權門貴戚。
賞析 唐朝的文學評論家很重視詩歌的評選,以此標舉各自的文學主張和審美意向。殷璠的《河岳英靈集》是現存選本中最早的一部。包括王維、王昌齡、常建等二十多人的二百多首詩,分為上下兩卷。它的序言集中體現了編者的文學主張。
殷璠以一位文人的身份,對南朝至盛唐的詩風作了歷史的考察。從格律上看,“曹、劉詩多直致,語少切對,或五字并側,或十字俱平”,但卻有慷慨悲涼的濟世之志,即使音韻不嚴,也不失為長存于世的好篇章。然而到了齊梁年間,文壇上出現了一股浮靡華艷的風氣,刻意藻飾,采麗競繁。于是那些淺嘗輒止之流,責古人不辨宮商,詞句質樸而“恥相師范”,完全拋棄了錚錚然有金石聲的建安風骨。內容上“妄穿鑿,理則不足,言常有余”;藝術上“都無興象,但貴輕艷”。這些失去儒家風雅傳統的詩歌,在殷璠看來“雖滿篋笥”,卻毫無價值,中肯地批評了這種形式華美而無實際內容的詩風。
編選文章是有難度的。從梁武帝到唐玄宗天寶年間,把筆者近千人。然而成績灼然可資效法者,不足五分之二。如何避免出現“詮諫不精,玉石相混,致令眾口銷鑠,為知音所痛”的局面,這就需要有一個好的“刪略群才”的標準。殷璠以一位文學家所特有的敏感,感覺出唐朝的宏闊氣象。武德年間,齊梁詩風尚在。但到貞觀末年,便標格漸高。景云中,就已頗通遠調。從上貫下,一致復古,推舉漢魏風骨。但作者并非像陳子昂那樣抹殺天朝而直追建安。其實唐朝詩歌的繁榮絕不是洗盡天朝而追步漢魏的結果,相反六朝詩文個性化以及藝術上的高深造詣倒是唐詩進步的前提。峻拔的氣度和和諧的聲律,使唐詩迅速達到巔峰。
殷璠意識到了這一點。詞有剛柔,調有高下,作詩不可過于“事專拘忌”,也“不可不知音律”,只有“詞與調和,首尾相稱,中間不敗,便是知音”。據此,他提出了頗具開創性的選詩原則:“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詮宮商則太康不逮”,倡導聲律風骨兼備的創作。
選錄作品,不僅涉及詩,還會考慮到人。在殷璠看來, 人品高于詩品, 只有兩者相合才有上乘之作。如果有名不副實、“才不合道”者,即使是高官貴族,也絕不收錄片言只字。序言中的這句話擲地有聲,體現了鑒賞家剛正不阿的非凡氣度,當然也是選詩的一個重要尺度。
這篇序言作為一篇說理散文,是很有特色的。說理,層層深入;表述,有史可稽,有據可依;立論,有對比,有反問。種種手法巧妙運用,頗見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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