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溫如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詩題中的“龍陽縣”,即今湖南省漢壽縣; “青草湖”,在洞庭湖的東南部,因湖的南面有青草山而得名。唐代前后,青草湖周圍二百六十多里,北面有沙洲與洞庭湖相隔,水漲時則與洞庭相連。唐溫如的這首小詩,題目中說的是“青草湖”,而詩中寫的其實是洞庭,也由于兩水是相連的緣故。
這是一首極富于藝術個性的紀游詩。在這首詩中,客觀景物的描寫與主觀感受的抒發融為一體,洞庭湖的富于神話色彩的久遠歷史與吞吐宇宙的浩瀚氣勢,全部都通過詩人的獨特感受表現了出來。
一二句所寫,關系到洞庭湖的遙遠的過去。傳說虞舜南巡死于蒼梧,他的兩個妃子南下找他,死于江湘之間,埋在青草山上。她們的靈魂成為湘水之神,名叫湘君、湘夫人。湘水北流,匯入洞庭、青草,因而詩人在青草湖上也就會自然地聯想起湘君、湘夫人來。唐溫如的出類拔萃處在于,他把對歷史的追憶與對眼前的自然景色的描繪出色地結合了起來,將虛無的神話化為實有之事。“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讀著這兩句詩,我們不僅觀賞到了湖上的秋景,見到了波濤如雪、廣袤無垠的一片汪洋,還從詩人的巧妙聯想中見到了滿頭白發的湘君形象。詩中湘君的形象是十分獨特的,她已不是少婦,且已告別了中年,竟然霜雪滿頭。這不免使人感到意外。然而,細想起來,又有合情理的一面,一切都在變衰變老以至死去。李賀就曾動情地長歌過“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浩歌》)以及“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官街鼓》)湘君的傳說由來已久,經過時間的風風雨雨,湘君怎能不老呢?眼前如雪的白波,不正是湘君已老的見證嗎?白發湘君,構想新奇,留給人以新鮮而又深刻的印象。而詩人之所以會生出白發湘君的聯想,則又是與他悲秋的感喟聯系在一起的。詩人來到洞庭湖時已深秋(“吹老”二字說明秋風降臨人間為時已久),草木搖落,秋風蕭瑟,轉眼歲暮屆臨,不禁嘆息起時光的流逝來。經過一夜風平浪靜之后,秋風吹得更為強勁了,湘君頭上似乎又平添了許多白發。客觀世界的變化如此,那么,詩人自己的遲暮之感與衰頹之意,自然是盡在不言中了。詩人就是這樣融情入景,借景抒情,一筆并寫兩面,而且寫景抒情都達到了神而化之的地步。
從練字的角度來看,“老”字是兩句之眼,不可輕易放過。“風吹”原是很平常的說法,風吹而“老”就顯得很別致了。因為這一個“老”字,兩句詩都活動了起來,變得有生命了,也從而得以引出白發湘君的聯想來。
再看三四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原來詩人從白天到晚上一直是在船上,一邊飲酒,一邊欣賞著洞庭湖的風光。入夜時分,風停了,波靜濤息,明亮的銀河倒映在湖中,湖面上的船只就象是停泊在銀河上面。“春水船如天上坐”(杜甫《小寒食舟中作》)的感覺滲入了詩人的夢境,他仿佛已不再是在洞庭湖中泊舟,而是在銀河之上蕩槳,船舷周圍見到的是一個星光燦爛的世界。
詩人對夢境的描寫十分成功:夢境切合實境,船在天上與天在水中相溝通,顯得真實可信;夢無形體,卻說清夢滿船,夢無重量,卻用“壓”字來表現,又適足以見出夢中幻覺的荒唐。從夢境的輕清,不難覺察出詩人對于擺脫塵囂的愉悅。古來寫夢的詩不少,但寫得象這首詩這樣清新奇麗而又含蘊豐富,卻并不多見。
充滿浪漫主義的奇思異想,筆調輕靈,無一筆粘著,是這首詩在風格上的主要特點。推究起來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與題材有關。詩中有傳說,又有夢境,容易寫得不拘一格,超塵拔俗。二是詩人以醉眼看世界,醉眼中所見景物惝恍迷離,既真切,又模糊,因而也容易擺落筆墨蹊徑,寫得影影綽綽。三是詩人運用了擬人、比擬等多種修辭手段,將洞庭擬人,以白波比白發,這較之直敘,也自然多了一層曲折,有若即若離之妙。除此而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這就是詩人有意回避在外形上刻削,一字一句都從感情的深處著筆,每一筆追求感情之真而并不拘守于形貌之似。前人有所謂“以不必似為真似”(劉熙載《藝概》)的說法,這一閃耀著藝術辯證法光輝的思想,也是對唐溫如這首小詩的主要藝術經驗的最好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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