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小書是1932年5月6月的游蹤。這兩個月走了5國, 12個地方。巴黎待了3禮拜,柏林兩禮拜,別處沒有待過3天以上;不用說都只是走馬看花罷了。其中佛羅倫司、羅馬兩處, 因為趕船,慌慌張張, 多半坐在美國運通公司的大汽車里看的。大汽車轉彎抹角,繞得你昏頭昏腦,辨不出方向;雖然晚上可以回旅館細細查看地圖,但已經隔了一層, 不像自己慢慢摸索或跟著朋友們走那么親切有味了。滂卑故城也是匆忙里讓一個俗透了的引導人領著胡亂走了一下午。巴黎看得比較細,一來日子多,二來朋友多;但是盧佛宮去了3回,還只看了一犄角。在外國游覽,最運氣有熟朋友樂意陪著你;不然,帶著一張適用的地圖一本適用的指南, 不計較時日,也不難找到些古跡名勝。而這樣費了一番氣力,走過的地方便不會忘記,也不會張冠李戴——若能到一國說一國的話, 那自然更好。
自然只能聽英國話, 一到大陸上,便不行了。在巴黎的時候, 朋友來信開玩笑,說我“目游巴黎”;其實這兒所記的5國都只算是“目游”罷了。加上日子短,平時對于歐洲的情形又不熟習, 實在不配說話。而居然還寫出這本小書者,起初是回國時船中無事,聊以消磨時光, 后來卻只是“一不做,二不休”而已。所說的不外美術風景古跡, 因為只有這些才能“目游”也。游覽時離不了指南,記述時還是離不了;書中歷史事跡以及尺寸道里都從指南鈔出。用的并不是大大有名的裴歹克指南,走馬看花是用不著那么好的書的。我所依靠的不過克羅凱(Crockett)夫婦合著的《袖珍歐洲指南》, 瓦德洛克書鋪(Ward,Lock&Co.)的巴黎指南, 德萊司登的官印指南3種。此外在記述時也用了雷那西的美術史(Reinach:Apollo)和何姆司的《藝術軌范》 (C.J.Holmes:A Grammar of the Arts)做參考。但自己對于歐洲美術風景古跡既然外行,無論怎樣謹慎,陋見謬見,怕是難免的。
本書絕無勝義, 卻也不算指南的譯本;用意是在寫些游記給中學生看。在中學教過5年書,這便算小小的禮物吧。書中各篇以記述景物為主,極少說到自己的地方。這是有意避免的:一則自己外行,何必放言高論;二則這個時代, “身邊瑣事”說來到底無謂。但這么著又怕干枯板滯——只好由它去吧。記述時可也費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覺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難。顯示景物間的關系,短不了這三樣句法;可是老用這一套,誰耐煩!再說這三種句子都顯示靜態,也夠沉悶的。于是想方法省略那三個討厭的字,例如“樓上正中一間大會議廳”, 可以說“樓上正中是——”, “樓上有——”,“——在樓的正中”,但我用第一句,盼望給讀者整個的印象,或者說更具體的印象。再有,不從景物自身而從游人說,例如“天盡頭處偶爾看見一架半架風車”。若能將靜的變為動的,那當然更樂意,例如“他的左胳膊底下鉆出一個孩子”(畫中人物)。不過這些也無非雕蟲小技罷了。書中用華里英尺, 當時為的英里合華里容易,英尺合華尺麻煩些;而英里合華里數目大,便更見其遠, 英尺合華尺數目小,怕不見其高,也是一個原因。這種不一致,也許沒有多少道理,但也由它去吧。
書中取材,概未注明出處;因為不是高文典冊,無需乎小題大做耳。
出國之初給葉圣陶兄的兩封信, 記述哈爾濱與西比利亞的情形的, 也附在這里。
讓我謝謝國立清華大學,不靠她,我不能上歐洲去。謝謝李健吾、吳達元、汪梧封、秦善鋆4位先生;沒有他們指引, 巴黎定看不好,而本書最占篇幅的巴黎游記也定寫不出。謝謝葉圣陶兄,他老是鼓勵我寫下去,現在又辛苦地給校大樣。謝謝開明書店,他們愿意給我印這本插了許多圖的小書。
1934年4月,北平清華園。
(《歐游雜記》,上海開明書店1934年版)
賞析 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序中說: “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就算他了?!?932年,朱自清有機會赴歐一覽異國風情,蹤跡所至, 皆為之記,匯成了一本《歐游雜記》,于1934年作序出版。
這篇序言像一部小說的章回目錄,它對本書的內容是一有機的梳理,是對游歐的總回顧。其中自然有不少感慨,這種感慨在作者筆下并非淋漓盡致的宣泄,而是用非常平實而樸素的語言娓娓道出,如一條平靜的溪流, 自有其清新和澄澈的韻致。
朱自清在2個月內走了5國,12個地方。所游如此之廣而時間如此之匆促,不必說,一定是行色匆匆,不能盡興游覽了??伤麉s并沒有用“惋惜”和“遺憾”等詞語直接表露自己的未盡之意,而是用近乎輕描淡寫的筆調,滲透出這種情感。他寫自己只能是“走馬看花”, “滂卑故城是匆忙里讓一個俗透了的引導人領著胡亂走了一個下午”, “盧佛宮去了3回,還只看了一個犄角”等。他以實筆寫腳步的匆忙,以虛筆映襯出游覽只能如蜻蜓點水,感情寫得朦朧而含蓄。至于所游名勝的風光到底如何,還在“序言”這道簾子的后邊,作者在等待著讀者登堂入室,去書中尋勝呢!
讀這篇序言,時時使人感受到作者那種親切、謹慎的態度,誠摯而謙虛的胸懷。作為一個優秀的散文大家,絲毫沒有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架子。他誠懇地說出自己對歐洲情形不熟悉, “實在不配說話”, “陋見謬見,怕是難免”的;還說“本書絕無勝義,卻也不算指南的譯本”,只是算作“小小的禮物”,寫些游記給中學生看;他把自己斟酌文字說成是“雕蟲小技”。這種謙虛和謹慎,是連我們普通人都難以做到的。
細心的讀者會意識到:在序言的第二部分,作者現身說法,說明在語言不通,只能目游異地時怎樣寫作序言,那就是要如實地參考有關的指南,寫出可“目游”的景物即可。在講句式的那段文字,實際上講了一種寫作方法:怎樣將靜態物寫成動態的?!笆恰弊志?, “有”字句之類,不單是句式問題,而是怎樣使文章活起來的問題。這些是初學者應該非常注意的。正因為此書特定的讀者群——給廣大的中學生看,朱自清并沒有枯燥地羅列寫作的道理和注意事項等;而是自然而然地寫出,讓人在不覺中獲益。這就不至于引起中學生的逆反心理,也符合他們的口味。
和朱自清平時的散文語言藝術一樣,本序的語言非常平實、自然,很少有刻意雕琢的字眼,如同和老朋友談天一樣親切。又因為始終有感情貫注在文字中間,所以讀來非常有味道。
“窺一斑而知全豹”。單從這篇序言中,我們即可揣摸到朱自清纖細、敏感的心靈,領略到他行云流水般自然的文風。追隨著他詳盡而層次井然的敘述,仿佛這位優秀的散文家變成了一位出色的導游,他已經用文字指引了整部《歐游雜記》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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