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脫險歸來, 在桂林住了8個月,勉強也寫了些雜文, 以應朋友之需索,前后不過寫了五六篇,但因分登各刊物,便見得到處都有我的雜文,好像數目不少,遂有柔草社以結集為請。既確知篇數尚不多, 則又請從舊作選取若干,雜湊而成一冊。理由是:這些舊作,內地亦不可得, 故冷飯再炒,正合需要云云。
然而作者的我聽了這話, 不禁毛骨悚然。5年來奔波西北與西南,眼界是放寬了些了,但書卷是拋荒了,居迪化一年,僅讀新書七八種,旅寓香港9個月,每晚讀書二小時,亦僅讀書10余種,這些書大半是歷史和哲學,現在一本也不存了。5年之中,平均4個月讀一本書, 學殖之荒蕪, 即此可見。照這樣子, 又如何寫得出像樣的雜文來?所以聽說舊作也還可以再印的時候,我實在并無一點喜悅,倒是午夜自訟, 常常弄成失眠的。
但終于答應了柔草社的請求了。重翻舊作, 擇其近于所謂“散文”而尚不十分惡俗者凡若干篇, 又加進了未收集的兩篇,近年來所寫的若干篇中又采取了三篇,共18篇,都為一集。題名為《白楊禮贊》, 則因例須擇一篇為書名,而同時亦以自志5年漫游中所得最深刻之印象罷了。
1942年11月12日于桂林。是日敵機先后4批來襲, 據聞共百余架, 我無損失。
(《白楊禮贊》, 柔草社1943年2月版)
賞析 《白楊禮贊》是茅盾應桂林柔草社之請而編選的一本散文集,依文
體和寫作年代,分為4輯,計18篇。第一、二輯為抒情散文,其中第二輯為20年代末流亡日本時所作。第三輯雜文7篇;第四輯速寫3篇。為該集出版而寫的這篇“序”,首先道出了對文學事業的嚴肅真誠,選文的嚴格審慎。茅盾散文創作始于20年代中期,至編輯本書的1942年已近20年,所得近百篇,舉凡散文的主要文體樣式,隨筆、速寫、小品、雜文、報告文學……各體皆備,卓然有成。反映社會生活的廣闊迅捷,氣勢的健舉,觀察的周到,分析的透辟,是罕有其匹的,這在30年代即有定評。郁達夫編“新文學大系”、阿英編“現代十六家小品”,都有精到中肯的評析。抗戰爆發后,雖顛沛流離,仍創作不輟,且思想藝術上都有新拓展,至今為人所樂道的《風景談》、《白楊禮贊》即寫于抗戰中。但茅盾對創作向持審慎態度,他曾坦然自陳: “我所能自信的, 只有兩點:一,未嘗敢‘粗制濫造’;二,未嘗為要創作而創作,——換言之,未敢忘記了文學的社會的意義。”( 《我的回顧》)此次編集《白楊禮贊》, 自云“擇其近于所謂‘散文’而尚不十分惡俗者”,結果所取不過十之一二,茅盾深恐有負讀者,有負社會的拳拳之心,即此可見一斑。
于“序”中,我們還可見抗戰期間,國家危難,生民維艱,作家的生活和創作同樣處于艱難窘迫之中。1937年上海失守至編選本集的1942年11月5年間,茅盾生活極不安定。先是離開生活戰斗了20年的上海,西去武漢,旋即南下廣州、香港,又遠赴新疆,幾遭軍閥盛世才的毒手。虎口脫險后,延安小住半年,又應周恩來之請,到達陪都重慶,參加文化工作委員會的工作。皖南事變后,再赴香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轉移桂林。作者不無感慨地說: “5年來奔波西北與西南,眼界是放寬了些,但書卷是拋荒了”,這該是實情。其中有得有失。所謂“得”者,亦如作者所說,眼界的拓寬、閱歷的豐富,特別是對延安軍民緊張的戰斗、生產、學習生活,有了更直接的體驗和感受,與他所熟知的國統區情形形成了鮮明對比,使茅盾對中國的前途和命運有了新的認識,精神得到振奮,其文章風格更形勁朗、明快,這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由于“學殖之荒蕪”所造成的藝術情趣上的某些不足, 自然,這還不是茅盾所期望的生活、讀書俱進的理想目標。
茅盾將該集題名《白楊禮贊》,一方面《白楊禮贊》確實代表了茅盾后期散文所達到的新的思想藝術境界,善用象征、高標理想,文章細膩綿密而又簡勁宏放;另一方面,也表明茅盾對那段延安生活的無限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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