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冊子里所收的東西很雜亂，似乎不得不交代幾句話。

從開始學寫真人真事的那些東西起，一直到最近的那些習作，都收集了一些。多半是照寫成的年次排列——早點的給擺在后面。但也不一定規則， 因為連自己也記不確哪些是哪時候寫的了。

內中許多篇是經過朋友們的指摘，使我知道自己的缺點而能設法改正它。這里我不打算把那些話來復述一遍，也不想多嘴，頂好讓親愛的讀者來說話，那這冊子里的習作有陳的也有新的，正好把它們比較一下看。然后——我想要請親愛的讀者老老實實告訴我：我所犯的那些毛病到底醫好了多少，或是并沒有什么進步。

既然想認真學點東西， 當然要聽取認真的批判和指摘。我硬著頭皮告訴您罷：我是打算拿這寫作來做我的事業的，我想要努力使自己對得起人，使讀者不至于受我的騙， 來叫我抱愧和內疚的心情稍自安些。

閑言少敘，還是請您翻開下面一頁來罷。

不過還有句話得報告一下。有好幾篇原是可以收進的， 而竟沒有。那是因為怕有點不便——“致干未便”的“便”。這年頭兒……

還是打住了罷。不方便。

還有：所附的兩個劇本——算是我的試作。不知道到底成不成個名堂， 因此也沒輕易再試。這兩篇要是扔掉， 自己究竟有點舍不得，讓它貼在這里拉倒了， 馬馬虎虎。

1936年1月。

(《畸人集》， 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1月版)

賞析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人們都知道，朱慶余的這首詩表面上是寫一位新嫁娘，問新郎她的化妝是否合乎時宜，能否得到公婆的歡心，而實際上卻別有寄托。它是詩人在委婉地詢問自己的詩文是否符合當時的要求，會不會得到贊賞。其實不單是古代的文人在未卜自己的詩運之前惴惴不安，任何一位對自己作品負責的作者在面對讀者以前都會有些忐忑，誠惶誠恐。

張天翼的生活理想是通過他對丑的事物的揭露間接地反映出來的。在他的作品中固然有作家肯定的人物，但占著多數的還是他要揭露、鞭撻的人物。1936年，他出版了3冊選集，便起名為《畸人集》。如果把書中的人物集中起來，便可構成一幅舊社會的“百丑圖”。張天翼創作的特色在于批判性和諷刺性，他會先讓你笑，笑過之后，你自然會皺起眉頭。張天翼作品的題材范圍很廣。人物、景物幾乎遍及了社會各個角落。筆鋒所至，對于現實所提問題之尖銳和新鮮，行文措詞之生動和峭利，與當時公式化的作品截然不同，因而其作品深受讀者歡迎。

就是這樣一位優秀的作家，在他的作品出版時，前記中流露的卻是一種無比謙卑與虔敬的心態。他幾乎是在懇求讀者提意見了。何以如此呢?用作者自己的原話來說，就是：“我是打算拿這寫作來做我的事業的，我想要努力使自己對得起人，使讀者不至于受我的騙，來叫我抱愧和內疚的心情稍自安些。”他想認真地學點東西，所以他認真地聽取批判和指摘。這分明是一個虔誠的求知者，作為一個嚴肅的作家，他不草率，不敷衍了事。不玩文字游戲，對自己的作品負責，更對讀者負責。有位作家曾說過：“藝術是主觀的發揮，藝術表現作者的人格?！睉阎@樣一顆認真、負責的心，無論是從事創作還是干其它的，都會有一定的成績。

張天翼以讀者為上帝，把他們的批評當作衡量自己作品的標尺;他又把讀者作為自己的“醫生”，請他們為文章診斷、開方。較之于蔡桓公的“諱疾忌醫”，那種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做法，實在要明智得多。當今的一些所謂的文學作品，粗制濫造，甚至連句法都不通，還污人耳目， 只為了迎合一部分人消遣和娛樂的需要;或者有的稱為“陽春白雪”，披著高雅的外衣，故弄玄虛，讓人看半天也摸不著頭腦，更別說讓讀者提寶貴意見了。相形之下，慚愧耶否?

張天翼是30年代的左翼作家之一。他的創作一開始就面向社會，敢于正視現實，站在革命的立場上，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深入地反映社會和人生，用嘲諷的筆調揭露反動階級人物的丑惡嘴臉和小市民及其知識分子群中庸俗可笑的生活。而30年代正是反動勢力猖獗，社會黑暗而恐怖，所以有“好幾篇原是可以收進的，而竟沒有”， “怕有點不便”。即使作者不直接揭露，運用諷刺、夸張等手法，也會有“嗅覺靈敏”的叭兒狗來狂吠一番。序言將近結尾處的一句話：“這年頭兒……”省略號用得非常恰當。它含蓄、深刻，含無盡之意于不言之中：憤慨?無奈?這與《紅樓夢》中林黛玉氣絕身亡之前所說的“寶玉，你好……”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相信聰明的讀者會領會于心，意會之而不必言傳。

在歷史上的不少時代，文網嚴密。文人們即使有出眾的才華也屢遭壓制和埋沒，讀者與作者之間的交流很難進行。而今，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及言論出版的自由，文壇氣氛十分活躍。這也正是作家、文人輩出的大好時機。文藝創作者可以從讀者那里直接反饋回多種信息。如果能夠有老作家張天翼這種“海納百川”的精神，相信我們的文壇會異彩紛呈，頻添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