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畫者,鳥書①之流也。昔明德馬后②美于色、厚于德, 帝用③嘉之。嘗從觀畫,過虞舜廟, 見娥皇女英④, 帝指之戲后曰: “恨不得如此人為妃。”又前, 見陶唐⑤之像,后指堯曰: “嗟乎! 群臣百寮⑥,恨不得戴⑦君如是。”帝顧而笑。故夫畫,所見多矣,上形太極混元之前⑧,卻列⑨將來未萌之事。
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暴主⑩,莫不悲惋。見篡臣(11)賊嗣⑿,莫不切齒。見高節妙士,莫不忘食。見忠節死難,莫不抗首⒀。見忠臣孝子, 莫不嘆息。見淫夫妒婦, 莫不側目。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⒁。是知存乎鑒者何如⒂也。
(“四部叢刊”影印明活字本《曹子建集》卷一)
注釋 ①鳥書——指古代象形文字, 又稱鳥跡、鳥蟲書、蟲書等。②明德馬后——后漢明帝劉莊之后,馬援之女。③用——因而。④娥皇、女英——相傳為唐堯的兩個女兒,同嫁虞舜為妃。⑤陶唐——即堯。堯初居于陶,后封于唐,為唐侯,故稱。⑥寮——同“僚”,即官僚。⑦戴——擁戴、侍奉。⑧太極混元之前——指遠古時期。太極,無形無象的無極,由它產生陰陽五行和宇宙間萬事萬物。⑨卻列——即后列。⑩三季暴主——指夏、商、周末代君主夏桀、殷紂和周幽。⑾篡臣——奪取君位的臣子。⑿賊嗣——殺其父王而自立為君者。⒀抗首——抬頭仰視,抗,舉。⒁嘉貴——贊賞尊敬。⒂鑒者何如——鑒,鑒戒。何如,疑為“圓畫”二字。
賞析 曹植是三國時代一位風流倜儻的貴族公子,也是建安文學成就最高的代表人物之一。早年奢華的生活環境,典雅的文化氛圍,加之天賦靈氣,使曹植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更顯得出類拔萃。他不僅詩文精通,有《白馬篇》、《洛神賦》等精彩作品傳世,而且對于繪畫、音樂等藝術也有修養,這篇《〈畫贊〉序》就顯現了他對繪畫藝術的認識與思考。
序文首先指出了繪畫與文字之間的關系: “蓋畫者,鳥書之流也。”這一看法是不無道理的。人類先民從匍匐的獸群中挺立起來,在勞動創造中一步步邁向文明。文字是他們記錄過去、安排現在、設計未來的重要符號,而最初的文字主要是象形的,頗具繪畫意味。在古人看似簡單的勾勾劃劃中, 文字在發展,繪畫也在成熟。可以想像,繪畫在這一發展過程中,淡弱其單純的記錄功能,突出其特有的觀賞價值,逐步分化為一門獨立藝術而存在。曹植將繪畫作品與古文字相比附,意識到二者本源相通,確有見地。
接著,曹植以帝后觀畫的事例闡釋了繪畫藝術的社會功能之一——對觀者的鑒戒作用。在歷史生活的各個時代,應該說社會關注的焦點是人、人的品性與人的價值。一切外物皆服務于人,為人所用,繪畫藝術自然也不例外。那么在曹植生活的時代,能享受藝術的大體都是達官貴人吧!在帝后觀畫這則事例中我們注意到,所觀之畫皆為人像,而且畫中人物又絕非無名之輩——一位是統率先民艱苦創業、功德無量的帝堯,另外兩位是淚染湘竹、賢惠無比的虞舜之妃。因此,“恨不得如此人為妃”與“恨不得戴君如是”這兩句戲謔都不是單從人像外貌方面設計,而是重其內在精神與德行。這些人像畫的旨意在于勸勉、鑒戒觀畫者,使之獲得精神境界的提升,而這樣的作品才被認為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兩漢三國時期,王公貴族在室內懸掛人像作品用以鑒戒是社會流行的風氣。正如此文所言,觀賞不同的人像繪畫,或仰戴,或悲惋,或切齒,或忘食,或抗首,或嘆息,或側目,或嘉貴,觀者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教益,繪畫藝術的教誨功能可謂春風化雨。我們知道,三國時期是一個群雄逐鹿的時代。如何認識自我,如何把握自我,如何建構自我,這是有識之士最為關注的問題。因此,繪畫也好,音樂也好,文學也好,講求社會功利價值便成為流行趨勢。曹植的這一看法正反映了當時的這種文化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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