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的名詞是“清甲板”, 翻成憑筆桿吃飯朋友的行話, 便是整理書桌。人過了三十五, 書桌是應該理一理了。尤其我這張, 離開了七年,上面堆滿了塵埃, 有些物件連作主人的我都辨認不出了。于是,我揮動起一柄雞毛撣子。什么海灘拾來的卵石蛤殼,長城上撿的銹箭頭, 七零八碎。有的一看, 不容思索便丟到字紙簍里去了,隨丟隨還自慰著:到底是長大了。但有些擱沒地方擱,丟不忍丟。今春印的那本《人生采訪》便是在這種情緒下湊的。在檢點過程中,我把舍不得丟的分為三堆:特寫外, 有一堆散文即付印,還有些短篇小說。這里便是最后一堆。
既然在每篇前寫下了自己的感想,這里就不打算多寫了。對全書,我總的感覺是慚愧。14年來才寫了這么一把寒傖貨。它們有的出自《籬下集》 (1935,商務),有的出自《栗子》(1936,文化生活社)、《落日》 (1936, 良友)和《灰燼》 (1938, 文化生活社),各書都已絕版多時了。
雖然從1938年我就沒再摸過這行, 關于小說寫作,我是一直沒停止過學習。我7年海外的時間,也多放在小說的研究上。甲板清了以后,我自然巴望回到這上面來。我早知道小說不能養我的家小,如今我找到了一個正式職業,我可以靠“國際關系”吃飯了,但我的野心依然是在小說寫作上。這是10多年前定下的志向。在這方面,最早鼓勵指導我的, 是楊今甫師, 和沈從文、林徽因、巴金、靳以四位。經過一場大時代, 什么都丟了, 朋友卻都還在, 而且都還是朋友。時間、空間、利害都無關,永遠那么熱,那么真, 那么貼己。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活得那么起勁, 寫作那么有癮,我的秘訣就是友情,正如草木生長的秘訣是陽光一樣。在畏友的督責下,我希望寫出點像樣的東西。
1947年7月23日,上海江灣
(《創作四試》, 上海文化出版社1948年版)
賞析 《創作四試》是蕭乾的一部短篇小說集,書中所收多為作者30年代所寫的有影響的小說。可以說, 《創作四試》在很大程度上能夠代表蕭乾小說的風格特色。這篇前記簡要地向讀者介紹了這部小說集的結集動因和自己對于創作的態度。
在《前記》中,作者謙稱這部小說集是其“清甲板”的結果,而實際上卻是作者以往的生活經驗沉淀的結晶,是作者不斷筆耕結下的碩果。蕭乾是一個具有頗高造詣的作家和編輯工作者,對于文學創作具有獨到的見解。留學海外的獨特經歷和長期從事編輯工作的工作崗位,形成了他審視和描述生活的獨到視角,使他在作品中揭示出了不同于其他人的生活層面。從這篇《前記》我們可以看出,蕭乾在創作上是十分的審慎和認真的。對于自己已經完成了的創作,在經過一段時期的沉淀之后,蕭乾總是以一個作家兼編輯的自覺,進行細心的分類總結、去粗取精的工作,從而留下那些益久彌香,具有歷史性價值的作品。在《前記》中,作者將整理書桌和整理作品作了恰當而又形象的對比,說明了總結自己創作的必要性。他認為,整理作品總結創作正如對待書桌上的塵土、卵石蛤殼、舊箭頭一樣。塵土毫無保存的價值應毫不猶豫地撣去,卵石蛤殼雖然美麗,但其中的大多數都是些共性的東西,缺乏獨到的美麗個性,而且這類物品在自然界是普遍存在的,這正如缺乏個性的作品一樣,不會有經久的美感和價值,因而擇其中少數具有個性特征的以外,其余應全部扔掉。廢舊的箭頭是歷史的遺留,雖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和鋒利,甚至僅有的是十分粗礪的外表,但由于在粗礪之中熔鑄了千年歷史的印痕,體現了一種歷史的美學蘊含,因此大有保留的必要,更何況這樣的箭頭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發現,并不是人人都能從中挖掘尋覓出美的因素的呢!創作正應如收集舊箭頭一樣,從生活中去發現別人忽視的或是不可能發現的美,力求在作品中體現一種深層的美學意蘊,而不應如收集卵石蛤殼一樣盡寫些人云亦云的東西,使作品失去獨到的個性和風采。從這個角度來說,蕭乾的這篇前記完全可以理解為一篇見解深刻的創作論,一篇關于素材、題材的選擇與提煉問題以及創作態度問題的哲理性小品文來讀。
從這篇《前記》我們還可以看出,蕭乾的創作態度是審慎而又認真的,同時他又是對文學創作懷著極大的熱情的,在不可能進行小說創作的情況下,依然進行著小說的學習和研究,一直保持著一種創作上的主動性。如果如作者在《前記》中所說,師友們的關心對于他的創作起了很大的作用的話,我認為,蕭乾本身對于文學的熱愛,本身作為一個創作主體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依然是他在創作上取得矚目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也正是我們每個從事寫作的人所應努力學習的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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