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庭誰作石龍頭?龍口湯泉沸不休。
直待眾生塵垢盡,我方清冷混常流。
湯泉即溫泉,此處所指湯泉乃廬山腳下的溫泉,舊有寺。《廬山紀事》云:“僧常鑿石為龍首以出泉,今廢。”可遵當年云游至此, 寺尚存,故于石龍首旁題寫本詩。蘇軾于元豐七年(1084年)途經廬山時,賞拔本詩,并繼題一首。《東坡詩話》云; “游湯泉,覽留題百余首,獨愛遵師一偈云 (詩略)。”《蘇軾詩集》中錄其繼作一首,題為《余過溫泉,壁上有詩云“直待眾生總無垢,我方清冷混常流?!眴柸?,云: “長老可遵作?!弊褚淹司訄A通。亦作一絕》。圓通,即圓通寺,亦在廬山??梢娫诒姸嗟念}湯泉詩中,可遵之作確有特色??勺駝傤}詩不久,便蒙蘇軾賞拔,其幸何如!
“禪庭誰作石龍頭?龍口湯泉沸不休?!贝寺撾m以問句出之,實際并非想發疑問,而是直抒感喟。大意是說,寺院中多虧有人鑿石成龍頭形狀,方引來沸沸揚揚滾燙不已的湯泉之水?!岸U庭”,即寺院。引來涌泉乃供人沐浴之用,故下文即從洗浴落筆?!爸贝娚鷫m垢盡,我方清冷混常流。”這兩句贊美了湯泉的獻身精神。其中第三句有異文,據蘇軾詩,“塵垢盡”為 “總無垢”,但含義完全一致。二句詩大意是說,只要能幫助眾人洗盡塵垢,“我” (湯泉)就是變涼混同尋常溪流也甘心情愿。這不僅是代湯泉表態,更是借湯泉自喻。其深層含義是說,“我” (禪師自比) 苦苦修持佛理,乃是幫世人解除心頭的困惑,凈化眾生的心境。倘若眾人盡洗去身上的塵垢,湯泉混入常流自無所憾; 倘若眾人盡破除心頭的困惑,方外客即使不再被目為得道高人又有什么要緊?湯泉與塵垢,在這里都另有寓意。湯泉指外界的助力,塵垢指內心的迷障; 以湯泉洗盡塵垢,也就是借佛理破除心頭的困惑。
以湯泉自喻,實大得禪機。高人悟道,實不在以此自炫; 我佛慈悲,實以盡度眾生為念。若眾人皆有塵垢,湯泉盡管不同于常流,其熱量實毫無價值;若眾人盡存疑惑,高僧盡管悟性超邁,其睿智實于世無補。只有參透此中真諦,才能算真正悟道。地藏王菩薩以大定力發大愿心: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才真正具有佛性。中唐以后禪宗興盛發展,正在于勘破了 “修行”這道迷障,導眾生從自身求解悟,教眾僧以度人修正果。眾生平等之義,實乃佛門至理; 湯泉甘愿混同常流,正出于我佛至性。以自身之長,濟眾生之短,以自身之能力,解眾生之困擾,這正是悟性的體現,正是其大不平凡之處。
也許正是這種濟世度人的心愿,打動了蘇軾的心,因而他才對本詩特加賞拔。蘇軾的續作七絕,則對禪宗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禪宗中興的關鍵人物六祖惠能,曾作一首名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本清凈,何處惹塵埃。”大略是說人心本是清凈無塵的,用不著擦拭打掃。蘇軾繼作則云:“石龍有口口無根,自在流泉誰吐吞?若信眾生本無垢,此泉何處覓寒溫?”大意是說,倘若人們生來不會有塵垢,那么泉水的涼熱還有什么意義?換句話說,也就根本用不著洗浴了。這實際是對六祖偈語的質疑,是說既然人心不可能惹塵埃,當然也用不著參禪悟道了。對六祖一切皆空的說法,蘇軾的確頗有微詞; 但這恰恰是對可遵詩作所含立意的贊同肯定。推究起來,蘇軾是認為眾生不會無垢,湯泉的溫度自有用武之地,愿為眾生盡去塵垢的獻身精神,當然值得肯定和贊許。難怪可遵得知蘇軾續作之后,頗為自得,特意趕上旅途中的蘇軾,申說了自己的感謝之情。陸游《志學庵筆記》云:“可遵詩本凡惡,偶以(無垢)句為坡所賞,大自矜持,追坡自前途?!?/p>
蘇軾與禪宗開的小小玩笑,切中禪宗自身存在的矛盾。錢鐘書《談藝錄》分析禪宗學說時明確指出“乃知渠意見頗自相矛盾,蓋神秘主義中每蘊此矛盾?!比绻娴恼J為人心“無處惹塵?!钡脑?,何必還要談空說悟以圖恢復人心的本性呢? 比較起來,還是湯泉濯洗塵垢的比喻更合理一些,湯泉甘愿供人洗浴后混同常流的獻身精神尤為可貴。即使在今天,多為 “眾生”著想,甘愿降低自己身價的心性,也仍然值得肯定,盡管今人是從更高的層次來認識獻身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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