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祐·摸魚子》原文賞析
蘇堤春曉
望西湖、柳煙花霧,樓臺非遠非近。蘇堤十里籠春曉,山色空蒙難認。風漸順。忽聽得、鳴榔驚起沙鷗陣。瑤階露潤。把繡幕微搴,紗窗半啟,未審甚時分。憑闌處,水影初浮日暈。游船未許開盡。賣花聲里香塵起,羅帳玉人猶困。君莫問。君不見、繁華易覺光陰迅。先尋芳信。怕綠葉成陰,紅英結子,留作異時恨。
春,是宇宙生命演奏出的最華美、最高妙的樂章。這音樂從大自然
中、人的靈肉中流溢出來,化作畫,化作詩,化作美!剛從夜的神秘而柔軟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的春曉,又是春的樂章中一串朦朧淡遠、微妙流麗的音符。這首詞,寫的就是杭州西湖蘇堤的這一美妙時分。
人們從春睡中醒來,微餳的雙目還帶著夢痕,便急切地投向西湖了。而西湖也還在欲醒未醒的夢中呢!春煙渲滃著綠柳,潤澤著綠柳;柳的綠被夜融化了,變成了團團縷縷微微搖顫的輕煙。霧,輕輕地籠罩著鮮花;花,依偎著,哦,吮吸著霧氣,自己也變成了一片香霧。“柳煙花霧”四字,由于名辭的巧妙配置,產生了一種模糊的藝術效果。柳如煙,花似霧;柳樣的煙,花般的霧,空靈動蕩,綢繆瀠洄在望中的西湖里。
在這幽渺迷離的空間中,還沒有人的活動,那么人居住的樓臺呢?“樓臺非遠非近”,在春煙、香霧的暈染下,在蓬蓬的欲曉的晨氣的感動下,樓臺好象也有了靈性。“非”字虛靈傳神,它是指“不”遠“不”近,同時又強烈地傳達出另外一種恰好相反的意思:“又遠又近”。強調前者,卻能把注意力引向后者。當你無意中一瞥,樓臺似乎很近;再想仔細看一下,親近一下,倏忽之間卻已遠去。但是再看卻并不遠,又在那兒……煙霧真是巧妙的藝術家,將平平常常的樓臺,變作如真如幻的仙境。
山的顏色,似有若無,好象濡沒在輕煙淡靄之中了,實在難以辨出其色彩來,只有那空蒙的水氣,絪缊著她的神韻。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蘇堤十里籠春曉”呀!春曉籠罩著蘇堤,蘇堤貪婪地把春曉吸入、聚斂在自己的懷抱里,春曉在其中蠢動,每一次動作,都使蘇堤中搖蕩出新的美來。
美,需要讓萬物呈現它們各自的充實而自由的生命,以其感覺的詩意的光輝向著整個的人類微笑。西湖里的春煙、晨霧,造成了人與柳、花、樓臺、山之間的間隔,使她們以新的形象出現在人的面前。“適我無非新”,在煙水迷離中,人的感官也被詩情畫意更新了;人的心靈,也浸入了自然的生命中,與自然的生命靈氣往來,在初綻的花苞般清新、鮮美的春意中,煥發出自由天真的生命。
美在流動。原來纏綿在煙霧中渾和暖昧的風兒,清朗明暢地飄來了。“風漸順”的“順”字,還蘊含了人的澄澈而微妙的愉悅,倏然而遠的輕松心情。湖中傳來了漁人的鳴榔聲,人,隨著自然的律動也開始了一天的生活;鳴榔捕魚的聲音又驚起了棲息在湖中的沙鷗,撲愣愣地撒向天空,在湖上的煙靄中,群飛若兵陣。鷗鳥,無機心的隱士的天然伴侶,極易將人帶入審美境界。煙潤霧濕的鳴榔聲,悠然飛翔的沙鷗陣,正是人的淡泊閑和的心襟的象征。隨著天地間“大美”的流動,人的激情,人的愛意,不知不覺地被引發出來,躍入自然的生命中,和自然共同響應著春的感動。
詞人的目光從自然景象中移到了優雅的佳人所居。露珠潤澤著的白石階該是多么雅潔,這白石階上的珠露又該是多么清亮!美人微微地撩起繡幕,將紗窗啟開些許,讓晨光輕輕地漫進閨房。于是,閨房飲吸著外界的生機,蕩漾著春的溫馨氣息。在滿屋的湖光山色中,室里的主人心神怡蕩,全然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了。詞中的“審”字,傳達出半睡半醒、認真而仍糊涂的情境。
時間的流逝,只能從不斷更新的萬象上“讀”出來。詞中時光的移動,是通過空間景象的變易表現出來的。因而,時間被空間化了,空間中又滲透了時間節奏,變為“靈的空間”。閨中的少女從晨光中“審”視時間,而詞人的目光又何嘗不如此?在“望”中展開的西湖景物,那煙,那霧,那樓臺、山色……無一不凝結著時間,是時間的具象化。
詞人流動著的視線,自近而遠,自下而上,自前而后,俯仰往返,流連綢繆,成了節奏化的行動,更使這空間成了詩意的空間。這高、深、平遠的有機的生命空間,又被微啟的紗窗匯聚起來,成為一個人性化的空間。
在這樣的空間中,詞人的位置是在臨水的闌干旁。他收回目光,拋向近處的湖面。殘余的薄薄的夜,在水波上眩漾著陰陰的影;而旭日向西湖灑下它的金光,使原本暗綠的水影泛起了紅暈。水的色彩奇幻地變易著,光暈使水影中透出紅黃相滲的明亮的光澤。這是白晝與暗夜的交接點,故而在夜的色澤里又和入了日的華采。色彩在浮動的春煙晨霧中跳動著光芒,在微漾的湖波中相與牽惹著、交替浮沉著,這是冷與暖的融合,是夢與真的融合,是有盡與無窮的融合。通過日的光暈,宇宙的生氣貫注到湖面上,人的心胸中。正是這樣,西湖上的游船才戀戀難舍,不忍離去,而詞人的筆也不允許游船開盡,啊,讓美妙的春曉的湖上更多一點生氣吧!
賣花的吆喝聲響起來了,堤上浮起了香塵,那是人在活動呀!西湖,漸漸迎來了繁華綺麗的白天。“羅帳玉人猶困”,那繡幕、紗窗后的羅帳里,玉人猶然被春意纏綿著,情思昏昏呢!春曉的情液催激著她,而夜的溫膩幽甜的寧靜也還未肯從她身上撤離。兩者并存著、融合著,成為一種嫵媚的情韻,淪肌蝕骨。
接著,詞人“空中蕩漾”一筆。“君莫問”,虛設出一個“君”來,“君”指誰?你,我,所有的讀者,人類……問什么呢?上面所寫的情境與下面作者的陳辭被這三字隔開,暫時出現了一個空白,使讀者產生了期待。于是,作者一氣貫注地說出:“君不見、繁華易覺光陰迅。先尋芳信。怕綠葉成陰,紅英結子,留作異時恨。”這里一語雙關,勸告人們不要錯過這美好的春天,要及時尋求青春的歡樂,免得春盡人老,懊悔無及。語氣朗暢,如珠走盤,全詞就在這種瀟灑逸樂的氣氛中結束。
詞中寫具體的景色時,詞人如作水墨畫,不肯著一顏色;然而“墨分五彩”,在淋漓虛靈的皴染中,我們自可咀嚼出秾麗的色彩,而自然和人的青春的生命力都從這墨氣中四射出來。最后,于懸想之中點出“紅”、“綠”二字,便有映帶全篇的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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