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祜·題孟處士宅》原文與賞析
張祜
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
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
“處士”是對未仕或不仕者的稱呼,猶今人稱某某先生。“孟處士”指孟浩然,他一生沒有功名,只在張九齡荊州幕下作過一度清客,后來便以布衣終老。從李太白到聞一多,都認為他的不仕主要是出于本心;但從孟浩然的詩歌和行止看,恐不盡然。“望斷金馬門,勞歌采樵路。鄉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可能是他未仕的真正原因。即使在文藝家很受尊重的唐代,學優登仕仍是知識階層的主要出路,終身老于布衣仍是一種很大的屈辱和遺憾,這以昭宗時韋莊奏請追贈李賀、賈島等人功名官爵、以慰冤魂一事,就可表明。明白這樣一點,我們便不得不對詩人張祜題的這首絕句,刮目相看,為之浮一大白。
“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第一句說一個人的才干和祿位并不相干,第二句說一個人的德行和祿位并不相干,本來可以用相同句式,詩人卻稍加騰挪,將其兩兩對舉分別作“才——位(‘貴’)”、“位——賢”安排,取其錯綜之致。“何必”與“不妨”,語氣也有剛柔重輕變化。兩句講的道理,本來很抽象而且不具有原創性,它使人想到左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的名句,不過道出“不妨”二字,變牢騷為傲岸,也是一種新意。但這兩句的成功,關鍵還在于具體落實到“孟處士”身上,這個陳舊的道理就更有說服力。“詩窮而后工”這一命題,和堪當大任者“生于憂患”一樣,是可用辯證觀點予以說明的。對于后來成功了一位山水詩人、隱逸詩人之大宗的孟浩然,豈止是“何必貴”,豈止是“不妨賢”?簡直就是不能“貴”,簡直就是大有助于其“賢”(這個“賢”字,可靈活理解為詩德吧)。如果有了一個高官厚祿的孟浩然,必然會失去一個標格沖淡的詩人孟浩然;人間寧可要后一個孟浩然,無須要前一個孟浩然。
“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后二句中,詩人抬出當代襄陽另一個姓孟的大人物來作對比,構思巧妙。這個人便是元和十三年出為襄州刺史山南東道節度使的孟簡,他出身名門,官運亨通,唐史有傳,算得上顯赫的人物了。但和孟浩然比,他又是一個不高明的詩人。而在唐人心目中,一個高明的詩人,比十個高官更能引起欽仰,乃至可被尊為精神領袖(請注意“詩天子”、“詩家天子”一類口頭上的尊號)。而以地名(籍貫或治所)借代人名,作為一種殊榮,一般情況下只有優秀的詩人可以得到。這樣的“桂冠”詩人,可以舉一大串兒:孟襄陽、李東川、王江寧、杜少陵、岑嘉州、……。“襄陽”稱呼屬于孟浩然,而且只屬于孟浩然。所以孟簡雖然在襄陽持節作父母官,也能寫詩,卻斷不能據有“襄陽”的美稱。同姓孟,同是詩人,但有高明不高明,官與非官的區別。用“官本位”的價值觀念判斷,浩然誠不如孟簡; 然而從對人間所作精神財富的貢獻來衡量,孟簡之不如浩然,又豈可以道里計。“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 (白居易),后二句不但構思巧妙,涵義也相當深刻。
“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唐代知識界自有其不合流俗的價值觀念。它表現在李白詩中,也表現在張祜這一首短詩中。詩中提到的孟簡,是與張祜同時代的大官僚,詩人瞻仰孟浩然舊宅時,說不準正當其人持節于襄陽。詩中這樣無忌憚地奚落一個當權人物,真有點迥出時輩,笑傲王侯的狂狷之態。看來,杜牧在贈詩中稱道:“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絕非虛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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