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馮夢龍·雙雄記(第三十三折三婦閨情)
蘇州書生丹信,一表人才,文武俱精。但父母早亡,祖業為族叔丹三木獨占,他雖系名門之后,仍復一介寒儒。會東倭犯疆,信與結義兄弟劉雙商議,欲挾策東游,求取功名富貴。于白馬廟得太湖龍神點化并以寶劍二口相贈。二人遂各別妻子 (信妻魏二娘) 情人 (雙未婚妻蘇妓黃素) 而行。不料三木夫人因諫分家財與侄兒遭嚴拒,氣悶以死,三木遂與惡儒留幫興設計,誣告丹信貪財殺嬸。貪官賈給事得財賣法。遂將丹信下獄,劉雙亦被誣以同謀遭拘系。其后三木、幫興二人密謀溺死魏氏,往妓館調弄黃素,結果黃出逃,魏為太湖龍神所救。不久,賈給事罷官,信、雙兄弟冤屈得直,并被任為總旗送兵征倭。雙叔劉方正恰與魏、黃二婦相遇,遂攜之避居山陰鄉間。于是玉女臨凡,宣天敕一道: 賈給事削職減齡,留幫興遭雷擊死,丹三木家財俱焚,劉方正得道化仙,信、雙二人功成名就,魏、黃二人夫貴妻榮。其后無不應驗,雙雄奏凱,圣旨封萬戶侯,子孫世襲,其妻俱為一品夫人。
(三旦上)
【南呂引】 【一剪梅】 (老旦) 漂泊浮生似水萍。老也零丁,少也零丁。(旦、貼上) 雙鸞孤鶴兩無憑。山自青青,草自青青。
(旦、貼) 媽媽萬福。(老旦) 二位娘子有禮。二位娘子,你公公出門訪道,一逕不回。侄兒又杳無音信,教我三口兒好不凄楚。(旦) 當初在蘇州,或者還指望個兒夫消息,如今避居在此,便有音書,哪曉得寄來? (老旦) 咳,你少年夫婦,須有會合之期,怎比得我,老景孤單也!
【南宮】 【瑣窗寒】 嘆年年事改時更,家破人離催春齡。自從他病愈又去修行,教我三人共,相憐相依形影。丈夫哪知伊果登仙境。(合) 早間只見愁霧瑣,柴荊冷,凄凄室,似懸罄。
(旦) 唉! 媽媽,公公此去物外逍遙,不似我兒夫刀頭浪卜。
【其二】 似搖搖,風轉心旌。婦和夫都是死再生。縱然他出獄也是耳畔傳聲,何曾共他相逢俄頃。丈夫那知甚時鄉井? (合) 午間只見慘日下空庭,晝寥寥,羞對青鏡。
(貼) 唉! 姐姐,你是見成夫婦,須不比我口說無憑。
【其三】 論惺惺自古惜惺惺,一般愁萬種情。便將他封侯萬里,閑評風月,定非當初光景,劉郎那知伊寸心暄冷? (合) 晚間只見山月上窗欞,漏迢迢無限孤另。
(貼) 姐姐,你聽那枝頭鳥聲啼得凄慘也。
(老旦) 落盡棠莉水拍隄,(旦) 凄凄芳草望中迷。
(貼) 無情最是枝頭鳥,(合) 不管人愁只管啼。
《雙雄記》為夢龍親手制作,其時正值三十歲上下,也是風流儒雅,年輕多志的時節。據說是“感憤而作”,頗合律呂。現在平心而論,這個傳奇在思想意義上并沒多少特別驚人之處。他所著力宣揚的,大多是功名富貴,懲惡勸善之類封建時代的平常道理。即便是魏二娘的賢慧堅忍,黃素姐的重情守誓等,也是元明以來戲曲小說中常見的女性品格。而開始時抬出太湖龍神授以寶劍,指點前路,結束時捧出玉女天敕除惡揚善,最后圣旨加封,夫貴妻榮,尤顯得俗套無趣。不過,劇本在批判現實方面仍有不少痛快之筆。就馮夢龍來說,《雙雄記》在思想上沒能比他的同時代人站得更高一些,是有些令人惋惜的。這并不是說該劇一無可取。相反,它有許多地方很值得品味,“三婦閨情”一折就是一例。
劇情發展到這里,已經過去了一個小高潮: 丹信、劉雙二人冤獄已雪,但征倭未回; 賈給事、留幫興、丹三木已受到天神的懲罰; 避居山陰的劉方正病中忽得神人點化,出外求道; 家中只剩下老婆婆并兩個侄媳魏二娘、黃素姐,深山地僻,消息阻塞,老婦弱媳,窮愁無依。于是便有“閨情”生焉。
這折戲重在寫“情”。情為人之心聲,故寫情即是寫人,情緣境生,情因人異。作者寫情之妙恰在依人抒情,情中見人: 不同性格的人物有著不同的情懷,而不同的情懷正表現不同人物的性格。使得二者融為一體,相得益彰。老夫人與丈夫、侄兒原在杭州,不料禍從天降,不得不避居深山。而且老伴出走,愛侄生死未卜,孤寡老太婆,帶著兩個侄媳艱難度日,這番巨大變故,無論在心靈上還是實際生活中,對她都是巨大的打擊,沉重的負擔。因此她的話就格外蒼涼衰暮,傷感而無望。“漂泊浮生似水萍”,是感嘆命運;“老也零丁”,是自悼晚景凄涼;“少也零丁”,是傷心兒輩;“嘆年年事改時更”,是感嘆時世;“家破人離”,是哀嘆遭遇;“催暮齡”,是悲嘆衰老;“三人共憐相依形影”,是傷嘆寂苦;“哪知伊果登仙境”,是懸念夫公。她不僅要為自己而悲傷,還要為戰場上的侄兒、眼前的媳婦、出走的丈夫牽腸掛肚,她的那顆心被各種哀愁撕扯著,千頭萬緒,無法斷絕。因此她一早起來感受最強烈的是“愁霧瑣 (鎖),柴荊冷,凄凄室,似懸罄”。作為一個老人和主婦,她的感情所關,不僅是丈夫兒女,還有眼前的生活。她必須帶著兩個侄媳熬下去。而她們都有指望,自己卻沒有盼頭——她知道老頭子出去不會回來了。她于“孤單”之上又多了層絕望。這是一位愁腸百轉,孤獨悲涼,艱難衰老的婦人形象。
魏二娘、黃素姐雖然也孤獨,愁苦,但仍有希望。因此,在她們眼里“山自青青,草自青青”。這不僅象征著生命的茁壯,而且意味著深深的盼郎之情。不過,即便是魏、黃二婦,仍有差異,魏氏畢竟是有過一段和睦夫妻生活的少婦,她的感情不屬于那種熱烈單純的愛戀,而是深切的相思和關懷。她此時最關心的倒不是丈夫對自己怎樣,而是他的生死吉兇。因此,一有風吹草動,她就心驚肉跳。在“午間”,她感到的是日光“慘”然下“空庭”,是白日里的“寂寥”; 面對“青鏡”,她想的最多的是小夫妻的和美。這是一位溫存賢淑、體貼入微、夢繞魂牽,念念都是丈夫的小媳婦形象。然而黃素姐就別有一番風情了。她與劉郎的一見鐘情并約下婚姻是在蘇州妓館里。一別六年,前不久才得與劉郎重逢并立誓而別。但立誓并不等于真正成為婚姻。婚約而至于立誓,既表明決心也表明擔心。因此,黃素雖在劉家,但仍不能算是名正言順,心安理得。當然她一定很關切劉郎的命運,但她更講究“情”。她說“一般愁,萬種情”,的確是心里話。她于思戀之上又多了一層擔憂,惟恐劉郎歸來后“變心”。即便不拋棄她,那“情”的性質,恐怕“定非當初光景”。她不僅未婚,而且曾是個妓女,這些擔憂和猜疑等等微妙心情,在她都是合情合理的。并且,她的“情”與魏氏不同,更多的是關于“閑評風月”。因此,在“晚間”,她凝望著月出東山,光移窗欞,直到漏迢更深,仍是輾轉難眠。這正是一位深于情,癡于情,細微知情,身世復雜,憂愁驚疑的未婚女子形象。
三位婦女,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聲口,但此時此刻都是不幸的人。這不幸雖然表面上有些出于偶然“橫禍”,實在是那個時代婦女的一般命運。因為她們從來沒有自己的獨立,也從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一切全都由丈夫來主宰。女人們只是被動地等待男人感情上的給予和命運的安排; 而男人們自己的命運也不能自己掌握。因此,不幸總是伴隨著女性。即如這三個人: 丈夫去“求道”,是老夫人的不幸; 丈夫去求“功名”,造成魏氏的不幸; 一旦丈夫歸來發達了,又是黃素的不幸。這其實是舊文學中最常見的婦女主題。
這一折沒有情節的發展,但有時間的推移和情緒的蔓延。作者巧妙地將“早間”、“午間”、“晚間”“日”“月”等使用進去,不僅恰當地表現了不同人物內心關注對象的不同,從而反襯其性格的區別,而且造成時間上的連續,使人感到三個女人從早到晚,從夜到明,一整天——不,每一天都在這樣煎熬著。愁苦似乎無邊無際、連綿而來,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這一折純屬抒情文字。孤立地看似乎過于低緩,易致單調。但聯系起來看,在前一個轟轟烈烈高潮之后和后一個轟轟烈烈高潮之前,有此一段“文戲”,正顯得適得其所、恰合時宜。一方面使劇情動靜相濟,有張有弛; 另一方面也可調整觀眾 (讀者) 情緒,為迎接下一高潮作心理準備。同時,在抒情中也設置了一些懸念,有利于吸引觀眾。凡此都能見出作者設計之精心,安排之巧妙。至于選聲擇調和遣詞造文方面的和諧生動,曉暢簡潔、富于感情,以及繪景造境的凄迷哀遠,慘淡驚心,俱能見出作者才情功力,非同一般。看來“早歲才華眾所驚” (文從簡《馮夢龍》) 并非虛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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