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首詞是元豐五年(1082)蘇軾謫居黃州時作。蘇軾由于王安石變法時站在反對派一邊,一直離京外任,當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處地方官。1079年,蘇軾被誣告作詩訕謗朝政,被捕下獄。后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實際上以罪人身份在黃州住了四年多。黃州即今湖北省黃岡縣,地濱長江。1082年7月,蘇軾游黃州赤壁,寫了《赤壁賦》和這首《念奴嬌》詞,贊美當地的江山之勝,懷念赤壁之戰中建功立業的歷史人物,并抒寫了自己對政治上失意的深沉感慨。一賦一詞都是蘇軾的名作。
詞題“赤壁懷古”,作者登臨江山勝跡,從赤壁其地想到當年赤壁之戰的勝利者周瑜。這個少年得志的吳軍統帥,一戰打敗了心驕氣盛的一世之雄曹操,曹軍舳艫千里、旌旗蔽空的強大艦隊頓時灰飛煙滅。周瑜的才略和功名,千載之下使得也以功業自許的蘇軾深深地歆羨和向往。相比之下,自己卻蹉跎歲月,年華老去,目前的政治處境又如此,因而終于使他不勝感傷,興奮的心情不免冷了下來。這首懷古詞兼有感奮和感傷兩重色彩,但詞的基調應該說是極奮發的。
蘇軾:念奴嬌(大江東去)
詞分上下兩片。上片詠赤壁,下片懷周瑜。最后懷古傷己,以自身感慨作結。
“大江東去”是眼前江景,即用以起興。浩蕩長江,日夜東流,無窮無盡的滾滾波濤,使人感到歷史的流逝,引起對往昔英雄的追憶和思念。“故壘西邊”兩句,借舊日軍壘的遺跡,表明這里曾是千軍萬馬的大戰場;又用“人道是”這種疑似之言,既表明這里并非當年赤壁之戰的故地,又借此勾起人們對赤壁之戰的歷史回顧。江山,歷史,人物,逐一奔來:壯麗的千古江山,雄偉的歷史場面,杰出的風流人物,在作者懷古的思緒中已經融成一片了,這樣就進入了目接神游的懷古的境界。“亂石穿空”三句,正面描寫赤壁的江山景色。巖石壁立,怒濤洶涌,浪花千疊,似乎還保留著昔日古戰場的氣氛。就在這雄奇險峻的亂山大江之中,當年匯集了多少南北豪杰,分成對立的雙方在這里演出了一場威武雄壯的活劇。作者由地及人,為下片專敘赤壁之戰幸運的主角周瑜作了過渡。
赤壁之戰,曹、劉、孫三方都涌現了不少人才。但只是在上片末用“一時多少豪杰”一句作了虛寫,而在下片突出描寫了周瑜。蘇軾特別贊美周瑜,不僅因為他是贏得這場戰爭的孫吳軍隊的主帥,更激賞的是他的年輕有為,英氣不凡。周瑜當孫吳的中郎將時僅二十四歲,人稱周郎。赤壁之戰周瑜為吳軍都督,也不過三十四歲。在孫吳猛將眾多、程普等嚄唶宿將俱在的情況下,周瑜以后進而獨膺主帥之任,表明他才智出眾。初露頭角就打敗了轉戰中向無敵手的曹操,使“周郎”這個少年英名與赤壁千古并存。“小喬初嫁了”三句看似閑筆,寫他新婚未久,春風得意,實際上也是為了襯托他的年輕英俊。小喬是周瑜的妻子。漢末喬玄有兩個女兒,人稱大喬小喬。大喬嫁給孫策,小喬嫁給周瑜。據《三國志·吳書·周瑜傳》,小喬嫁周瑜在建安三年(198),其事在赤壁之戰前十年。這兒說“初嫁”,是為了突出渲染周瑜的少年英俊。“羽扇綸巾”三句,寫周瑜的戰功。赤壁之戰是弱軍戰勝強軍的著名戰役。周瑜統兵三萬,曹軍少說也不下于二十萬。周瑜能以寡勝眾,才略上自有他過人之處。他對敵我雙方優劣虛實作過透徹的分析,戰事的進展就在他的預見和掌握之中。因此在蘇軾筆下,周瑜身為主將卻并非戎服相見,而是羽扇便服,在談笑與指顧之間,擊破強敵,使稱雄中原、揮戈南下的曹軍一敗而不可收拾。寫歷史上一場大戰,一點不渲染士馬金鼓的戰場氣氛,而著筆于主帥的從容瀟灑,指揮若定,這在寫法上是高明的,愈能突出周瑜的非凡膽略和超邁氣度。作者顯然十分仰慕這種風采和才能,在描寫上也加進了作者的理想成分。
“故國神游”二句,從歷史回到現實,從懷古歸到傷己。這兩首詞可有兩種理解。一種理解是神游指蘇軾,他身臨赤壁之戰故地,心念古人,多情懷古,頭發都為之花白了。一種理解是神游指周瑜,年少而多情的周瑜若死后有靈,回到這當年的戰地,一定會笑我頭白無成,愧對前人吧。這兩種理解都說得通。蘇軾這一年四十七歲了,不但自感未有建樹,而且前途更屬渺茫而不可問。同二三十歲就功成名就的周瑜相比,不禁深自感愧。壯麗江山,英雄人物,激起了他豪邁奮發的感情,也加深了他思想上的矛盾和苦悶。因而只能自嘆“人生如夢”,舉杯同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一醉消愁了。“人生如夢”這種思想自然是消極的。但在這首詞中,作者主要是感嘆自己的年華虛度,并不是否定人生,他對大好江山和前代英雄,不是熱情地贊美和向往嗎?他的感傷情緒,同全詞表現的逸氣豪情交織在一起,反映了作者當時思想上的矛盾。
這首詞歷來作為蘇軾豪放詞的代表作,篇末的感傷情調掩蓋不了全詞的豪邁氣派。詞的開頭就極有氣勢,寫奔騰的長江,千年的歷史,無數的前代英雄,在我們面前一下子打開了壯偉闊大的藝術天地。赤壁戰場的雄奇景色,年輕統帥周瑜的雄姿英發,不但形象鮮明,詞采飛動,而且讀時還使人感到激蕩著作者的豪邁之氣。這種江山之勝和英雄之業,在蘇軾之前的詞中是從未如此動人地出現過的。這是蘇軾以詩入詞,擺脫婉約派的傳統詞風后,所帶進詞壇的新的藝術創造,典型地表現了豪放詞的特征。詞中寫景有聲有色。“亂石穿空”三句,他眼中看來“如畫”,筆下也寫來“如畫”。聳立的江上群山,震耳的滾滾濤聲,雪白的千層浪花,組成一幅長江勝景圖。寫人更重在傳神,蘇軾對周瑜是傾注著自己的理想與感情的,所以著力寫他的風姿颯爽,英氣逼人。后來小說《三國演義》中寫的周瑜,變成一個賣弄聰明、心胸褊狹、才薄命短的人物,和這首詞中的周瑜形象迥異。這是作者的不同傾向所帶來的完全不同的藝術后果。
此詞“羽扇綸巾”有人以為非詠周瑜而指諸葛亮,這有違蘇軾原意。宋人承蘇軾此詞而寫的作品,概以“羽扇綸巾”屬之周瑜。張孝祥《水調歌頭》(汪德邵無盡藏)云:“一吊周郎羽扇,尚想曹公橫槊,興廢兩悠悠。此意無盡藏,分付水東流。”戴復古《赤壁》詩云:“千載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風揮羽扇,烈火破樓船。白鳥滄波上,黃州赤壁邊。長江酹明月,更憶老坡仙。”讀了這些宋人詩詞,想不應再有所懷疑。晁補之《續離騷序》說:“公謫黃岡,數游赤壁之下,蓋忘意于世矣。觀江濤洶涌,慨然懷古,猶壯瑜事而賦之云。”對此詞本意作了最明白無誤的解說。
元張可久有一首《百字令》,詞序說:“舟泊小金山下,客有歌‘大江東去’詞者,喜而為賦。”蘇軾《念奴嬌》詞入元后猶有歌者,上距蘇軾赤壁之游已近二個半世紀了。
東坡“大江東去赤壁詞”,語意高妙,真古今絕唱。(《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
“大江東去”詞,三“江”、三“人”、二“國”、二“生”(按“人間如夢”一本作“人生如夢”)、二“故”、二“如”、二“千”字,以東坡則可,他人固不可;然語意到處,他字不可代,雖重無害也。今人看人文字,未論其大體如何,先且指點重字。(俞文豹《吹劍錄》)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外、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吹劍續錄》)
夏口之戰,古今喜稱道之。東坡《赤壁詞》殆戲以周郎自況也。詞才百許字,而江山人物無復余蘊,宜其為樂府絕唱。(元好問《題閑閑書赤壁賦后》)
題是懷古,意是謂自己消磨壯心殆盡也。開口“大江東去”二句,嘆浪淘人物,是自己與周郎俱在內也。“故壘”句至次闋“灰飛煙滅”句,俱就赤壁寫周郎之事,“故國”三句就是周郎拍到自己,“人生似夢”二句總結以應起二句。總而言之,題是赤壁,心實為己而發,周郎是賓,自己是主,借賓定主,寓主于賓,是主是賓,離奇變幻,細思方得其主意處,不可但誦其詞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黃蘇《蓼園詞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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