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的抒情詩,往往寓意婉曲,不易求得確解,絕句《嫦娥》就是一例。從字句上看,這首詩似乎并不難懂,重點是寫月里嫦娥永無盡期的孤獨凄涼心境。但詩人為什么對嫦娥產生這樣的奇想呢?其中寄托著怎樣的深意呢?后代評論家的看法頗不一致。有認為是詩人自比懷才不遇的,有認為是譏誚當時入道而不耐孤寂的女道士的,也有人說二者兼而有之的。這些說法雖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們總還覺得不能滿意。清代紀昀說: “此悼亡之詩”(見《李義山詩集輯評》)。今人沈祖在她的《唐人七絕詩淺釋》中,對紀氏的論點又作了詳細的剖析。這一論斷比較符合詩人的原意。
李商隱在當時牛僧孺、李德裕兩黨的政治斗爭中,先為牛黨令狐楚,令狐绹父子所賞識,予以援引推薦,成了進士。后來李黨王茂元愛其才華,把女兒嫁給了他。及至李德裕被貶斥,李商隱也就郁郁不得意,始終是“薄宦梗猶泛”,流轉沉浮,為人作幕。但他的婚后生活,則是美好的。他和王氏伉儷甚篤,相親相愛;從五律《蟬》的末句“我亦舉家清”看來,他們還志同道合,都以清高自許。不幸,當李商隱四十歲時,王氏早死了。這對他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深沉的悲慟中,他寫下不少悼亡的名篇,如“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王十二兄見招,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睹物懷人,傷痛之情,令人惋嘆。《嫦娥》一詩卻用了另一種表達方法。首句寫臥室屏風之內,燭影搖曳,詩人懷念亡妻,徹底無眠。“云母屏風”是用云母片裝飾的屏風。次句似乎來了一個跳躍,忽然寫到室外,這是短篇詩歌常用的手法。意謂相思難遣,于是步出中庭,仰觀清曉天空景色,長河漸漸西落,曉星也一個個隱沒了。“長河”即銀河。“漸”字、“沉”字說明詩人久久佇立,觀察天空,最后注視著月亮。他本想借此稍遣愁懷,可是,看到月亮,不禁又想到月里嫦娥,由嫦娥的孤寂,聯想到妻子亡靈的悲涼。他想嫦娥偷服了不死之藥,雖已成仙,但她卻只能夜復一夜從碧海到青天,永無止境地運行著,心情必然十分孤寂。此時的嫦娥必定悔恨當年偷取了靈藥,奔向月宮,否則豈不可以和丈夫比翼雙飛,共享人間的樂趣? !這一幻想是寫嫦娥,也是寫王氏。王氏死而有知,她清高的靈魂,也一定飛升天宇,和嫦娥一樣,永遠飄游著。她俯視人間,懷念著丈夫。她的凄苦心情,也是可以想見的。在詩人心中,嫦娥和亡妻已融為一體。
這種以虛幻的比興方法,從亡者的角度著筆來抒寫悼亡之情,較之徑直從生者這一面來寫,意境更深一層。詩的末句本是感情傾瀉之處,詩人又含蓄地用“碧海青天”四字對環境加以鋪排,最后只點出一個“心”字,把“孤獨”、“寂寞”、“凄涼”……這類字眼都避開了,留給讀者馳騁想象的余地,可謂深得作詩三昧。清代葉燮說,“李商隱七絕,寄托深而措辭婉”,正是指這類作品而言。
楊道孚深愛義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以為作詩當如此學。
( 〔宋〕呂本中《紫微詩話》)
此非詠嫦娥也。從來美人名士,最難持者末路。末工語,警醒不少。(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
意思藏在第一句,卻從嫦娥對面來,十分蘊藉。此倬亡之詩,非詠嫦娥。(紀昀《點論李義山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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